闻言,巳予脚步一顿,下意识拉紧神经。
她的记忆零零碎碎,却也晓得,无根树是节神间的忌讳,柳中元竟然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看来沈清明当真与他交情匪浅。
她幽深地看着柳中元的后脑勺,兀自吃味。
在节神中,一直流传这一个说法,节神死后,魂石会被葬在无根树下。
至于无根树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就连深得历法之心的沈清明也未能窥探一二。
冥王殿——
沈清明与包阎王同样兄友弟恭,说来也怪,沈清明那么冷冷淡淡一个人,却常常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称兄道弟。
包阎王看见巳予,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
实际紧张得要死,面儿装着四平八稳,靠坐在太师椅上为自己壮胆。
他没站起来,因为腿软,露怯,索性借着冥王的威名摆,扬一下下巴,面无表情地说:“来了。”
谁知道碰上柳中元这嘴上没把门还没眼力见儿的,推门就喊,“我的老哥哥,你就不能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收拾收拾,都没出下脚。”
他哪里不想收拾?
包阎王不是邋遢的人,相反,他十分讲究到近乎洁癖,满屋乱七八糟也不是他愿意的,他哼一声,没接腔。
那不是沈清明那祖宗的宝贝疙瘩烧下来的,他可不敢动。
冥王殿挤挤挨挨,摆了一地金元宝,墙根边堆着眼熟的竹屋跟酒馆,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自己烧下来的东西,巳予心情有些微妙。
惊堂木下压着一幅画,包阎王心气不顺地扫开审判桌上碍事的金元宝,把画递给巳予。
巳予端详起画来。
画中一人站在一面镜子前,镜中却有数道人影,穿着各异,无一不是模糊的脸。
嘶——
巳予沉吟着皱眉,原来是这样。
包阎王跟柳中元云里雾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参不透玄机。
参不透也并不妨碍他们不约而同后颈发凉,柳中元生在七月半,最喜阴气,竟也感到汗毛直立,“老包,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何止冷,冥王殿猛然狂浪滔天,夹着冰块似的,砸得人生疼。
包阎王压下满屋惊慌,问:“不都说无根树一棵树,这画是什么意思?”
巳予没答反问:“柳中元,你是什么时候接到沈清明的消息的?”
柳中元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举着一根手指头说:“半柱香前。”
巳予又转头问包阎王:“包大人,你又是何时拿到的这幅画?”
这就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包阎王记性差,又成天在这晨昏不辨的地方呆着,哪儿清楚到底什么年月,依稀记得是沈清明将将养出了灵格,从画上走下来之后就埋头苦干,画完后神秘兮兮,他没来得及看清画得什么那人就画轴一卷扔进了墙上的画纸里。
沈清明的笔墨在节神里是出了名的,都说他画艺高超,鬼斧神工,笔下之物栩栩如生,今日一见,脸上连个五官轮廓都没有,到底谁在吹沈清明妙笔生花,他一定让黑白无常去拔掉他们的舌头。
包阎王掐指算算日子,道:“大约,三四日、五六日、七八日之前。”
这还有没有个准头,巳予侧目,语气凶得很:“到底几日?”
包阎王有语塞,摸一把鼻尖,十分不靠谱地笃定:“指定不是今日。”
画上的墨水早已经干透,纸张因为长久在阴冷潮湿的环境里浸润,边缘有些泛黄,都昭示这幅画由来已久。
沈清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其实从很早之前,沈清明就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有所残缺,他记得花朝、记得寒食、记得天穿,可......那些人又仅仅像是同行路上匆匆一瞥,岔路分别后,他们的脸渐渐模糊,连那些同甘共苦过的过往,都有些莫可名状。
他仿佛是忘了,然而内心一隅似乎又铭记着他们之间的瓜葛与牵扯。
至于那些瓜葛与牵扯,到底是好是坏,是深还是浅,在他努力回想时,又变得模糊不清。
沈清明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他看上去冷淡,什么都不在意,正是如此,他并不那么好说话,也不那么容易被蛊惑,或者欺骗。
人如其名,他追逐清白,喜欢弄个明白。
稀里糊涂,得过且过,不是他的活法。
他不那么容易被控制,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质疑某些决策。
作为四尊,他很难对付。
没人愿意与他为敌。
巳予提到历法大会,自那时起,沈清明对历法便心有微词,尽管后来,历法引导他们日复一日纠正所谓的天道偏差,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接二连三的征战,确乎是因历法而起。
沈清明站在神坛,看狼烟四起,流离失所,
那时,百姓祈愿,明灯漫天。
他们祈求征战早点结束,祈愿出征的丈夫、儿子、兄弟早日凯旋。
胜利者没能手舞足蹈举国欢庆,落败者马革裹尸,葬送性命的同时,连一片埋骨之地都是奢侈。
国仇家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轻易化解的,于是,复仇,继续征战,互相挞伐,掠夺。
即使明知以卵击石,还是飞蛾扑火,直至彻底死亡,此生再不能相见。
成了亡魂,仇怨也没有终止,夜夜啼哭,咒怨,沈清明见了太多,听了太多。
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是麻木的。
他见过这世上最无辜的冤魂,也听过这世间最凄厉的哭声。
历法却只轻飘飘地将其谓之“命运”,以此将权力与**的斗争冠名堂皇。
满坑满谷的无名尸骨其实有名,没日没夜的哭诉都在怪天道不公。
而他,沈清明,承载着百姓祈愿的神明,对世人的祈求无动于衷,跟坠于地狱不见天光有何分别?
他无意成为屠龙的利刃,却依然当了一回刽子手。
一命换一命,便是公平的么?
不是的。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
那公道呢?
自然是需要的。
自出生起,历法便教给沈清明许多东西,那些关于人性的启蒙,关于如何成为一个神明的规矩,都是历法教他的。
要承认自己尊崇的神明其实没有那么伟大是一件残忍的事,对沈清明来说,更不容易,历法是他的信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沈清明死过一回,反倒叫他想起来许多事。
要除掉节神,是要费些心血跟功夫的。
节神自诞生,靠在百姓中流传而千古,要除掉节神,先要削弱节神的节气。
如何能做到?
他要先让百姓忘记,忘记这个日子。
历法拨动算珠,先后在花朝节催动战乱,民生多艰,百姓无暇顾及其他,以此,一年复一年,短短三年,人们便已经将她抛诸脑后。
历法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花朝。
他认为多余且无用的节神。
历法从来盘腿而坐,宽大的袍子垂在身侧,那底下发着幽光,他从来没有站起来过。
历法,众神之首,合该保持静默的姿态。
故而众神几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什么不妥,可是巳予想起来的却不是那样,她提到第一次历法大会时,沈清明的眼神除了情动外,更有一丝诧异,像是难以置信巳予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一抹几不可查的期待,像是渴望巳予发现什么。
期待之余,他又惶惶不安,生怕巳予一不小心说出什么而招来杀生之祸,毕竟她已经被历法除名,想要杀了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沈清明心有余悸,听到巳予说着毫不相关的话,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感到失落。
如果巳予没能发现,而他身中夺命蛛毒,这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在夺命蛛毒发作之前,他用密文通知柳中元,让他来营救巳予。
救出去,然后呢?
他不知道巳予能否看懂那幅画,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尽管巳予足够聪明,但那毕竟是历法,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轻易拿捏的人。
巳予果然不负他望。
她看懂了沈清明的画,反手将画卷起来,抬袖装进去,风停了,屋子里被刮得乱七八糟,巳予缓缓开口:“根本从没有什么所谓的无根树。”
怎么会呢?
柳中元虽然不是节神,但和节神关系紧密,天下四处都有无根树的传说,虽然知道的很有限,不可否认的是,神明都知道无根树节神殒命后魂石的归处。
可确乎无人知晓无根树究竟是否存在。
一则,有节神埋骨之地一说,二么,谁也不希望看到自己死,一来二去,无根树就成了忌讳,不需要历法明令禁止,压根就没人堂而皇之挂在嘴上讨论。
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朝那方面去想,因为诸神本能地相信历法,以他为尊,他说节神魂石将埋在无根树下继续庇佑苍生,他们没有反驳与不信的道理。
可是没人反驳,便是确有其事么?
确有其事,便是对的么?
很显然,不是的。
在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刹那,巳予立刻明白了所有,所谓大道,不过是一个幌子,从头到尾,借由大道名声作恶的,根本就是难以压制的怨气成了魔。
历法那层白色的衣袍之下,不是一块看不清真容的石头,而是那些年,被他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无情抛弃的节神的魂石。
他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却没想到,怨魔失控,他故意让沈清明除掉四兽布下天罗地网阵,又惧怕沈清明成为背叛者,所以,故意放走夲蛈,让沈清明入阵,趁机除掉沈清明。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深知,如果沈清明的对立面是巳予,他会心甘情愿赴死,绝不会还手,故弄玄虚,误导巳予以他为仇敌。
太可笑了,巳予扯了一个荒诞的笑,说:“柳中元,你敢不敢跟历法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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