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场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

周淮闭上眼,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顺带冲开了记忆的闸门。六年前那个夜晚,清晰地重现他眼前。

那时他已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安保人员,受雇于一个顶级私人社区。那晚,他腕上的接收器发出尖锐警报——社区内那栋最为奢华的临湖别墅,触发了最高级别的火警。

他第一时间驾车赶到。整栋以钢化玻璃和浅色大理石为主体的建筑,已经沦为一座咆哮的熔炉。

现代风格的豪华别墅已被烈焰包裹,巨大的落地窗在高温下爆裂,火舌裹挟着昂贵的家具、艺术品,发出恐怖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名贵木材、皮革燃烧的焦糊味,掩盖着一丝更为隐秘的不自然气息。

职业本能让他心头一紧。在消防队抵达前的黄金时间里,他佩戴好随车呼吸器,冒险冲进了火场边缘。

热浪灼人,视线因高温而扭曲。就在他快速搜寻生命迹象时,在主楼梯转角,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穿着质料精良的深色丝绸睡衣,静静地坐在大理石台阶上,背脊挺直。火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客厅里狂欢,映照着他过于平静的侧脸。他没有呼喊,没有奔跑,没有哭泣,甚至当周淮沉重的脚步声靠近时,他也只是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被精心养育出,却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睛很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倒映出丝毫火焰的疯狂,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仿佛眼前毁灭性的场景与他毫无关系。

周淮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小孩!这里危险!”他大喊着上前,伸手去拉他。

“抓住我!”他吼道。

少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没有获救的渴望,甚至略过一丝极淡的,被打扰的不悦。

周淮来不及细想,再次大喊地伸出手。

少年没有抗拒,任由周淮将他拉起,用湿巾捂住口鼻,半扶半抱地带着他冲出了那片炼狱。他们踏过被烧得啪啪作响的地毯,撞开已然变形的大门,重新投入冰冷的夜风中。

他们刚脱离危险区域,身后就传来了主体结构如垂死困兽哀嚎的,轰然坍塌的巨响。

消防车、警车陆续抵达,其散发出的霓虹灯光将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现场一片混乱。无数围观的人们聚成团状,叹息声,惊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既哀悼这幢别墅主人的悲剧,又庆幸这样的灾难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被救出的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周淮身侧,微微仰头,望着那片吞噬了他家的冲天火光。跳动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映不出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完成某种仪式后的沉寂。

后续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地“干净”。

火势扑灭后,经过反复搜寻和勘验,现场没有发现任何遗体。调查显示,火灾发生前,别墅内的管家、佣人皆因各种“合理的”原因被暂时遣离。起火点被确定在二楼书房,因收藏大量藏书,木质家具,且该别墅主人喜好收藏名酒,维持酒窖的精密设备用电负荷过大,因而所加剧火灾蔓延。

所有的证据链条,都巧妙地将这场大火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可奇怪的是,这幢别墅的主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现。

而这个名为陈弋的少年,是别墅主人唯一的孩子,也是这场火灾唯一的、幸运的幸存者。在警方和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骤然失去家庭、受到严重创伤的可怜富家少爷,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将“嫌疑人”这三个字与他联系起来。

少年侧头看周淮,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探究的波动。

周淮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却又平静得可怕的少年,看着他与年龄不符的沉寂。按照规定,这个无亲无故的可怜孩子应该被送去福利院。

可当周淮想起少年独自坐在台阶上的瘦削背影,那句“送他去福利院”的话却屡屡卡在喉咙,到底也是说不出口。

一种混合着怜悯、责任和难以言喻的情愫,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他走到陈弋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以后……跟我回家吧。”用尽量温和的语气。

陈弋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

水声停了。

周淮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走出浴室。

客厅里,陈弋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与记忆中那个火海里的少年判若两人。

周淮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他微湿的头发。

“很晚了,别看了,早点休息。”

陈弋合上书,抬起头,灯光在他眼中映出温顺的光泽。

“好,你也早点休息。”他应道。

周淮看着他起身走向客房的背影,心中那关于流动哨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被眼前这平静的日常所覆盖。

他并不知道,此刻背对着他的陈弋,眼中那片温顺的光泽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当年凝视火海般的冷静。

那场大火烧掉了一切表象,也埋藏了所有真相。从那之后,陈弋面对的是与父亲的正面交锋,以及其背后的盘根错节的阴影。

陈弋也曾重回火灾现场,这里曾是他精心策划的祭坛,也是他首次与命运对弈却未能将军的棋盘。

当他独自一人,再次站在那片早已清理干净,却依旧荒芜的别墅遗址时,他缓步期间,脚步落在砂砾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将目光冷静地扫过地面,除了杂草与尘土,空无一物。

他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牵起一丝弧度,那不是怀念,更非悲伤,而是一种带着冰冷嘲弄的审视。

“呵……”一声极低的笑逸出唇瓣,迅速消散在风中。

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他在心里默念。不是后悔那同归于尽的决绝,而是评判着当年手段的稚嫩——布局还不够精密,对意外的预估仍显不足,或者说,他终究低估了那个男人如同蟑螂般的顽强生命力,以及……命运偶尔的多管闲事。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这片废墟。

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包括他自己。

夜色深沉。

周淮躺下,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睡眠,但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两个背影——今夜酒廊里,陈弋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的清瘦身影,与六年前火海中,那个静坐于台阶之上的决绝背影,渐渐重叠。

一样的孤单,一样的……仿佛随时会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即便时隔多年,回想起那冲天火光和几乎将人灼伤的热浪,一阵后怕仍会沿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掌心发凉。他不敢深想,如果当时他犹豫了,如果他的车开得再慢一些,如果他没能看见那瘦小的背影……那个坐在火光里的少年,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他记得陈弋刚被他带回家时的样子。太过懂事,太过听话,像一件被精心包装好的易碎品,没有属于那个年龄段的任性,也几乎没有情绪。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周淮更加心疼。

于是他近乎笨拙地、一遍遍地引导他。

“小弋,叫哥哥。”

“以后如果哥哥生气了,或者你难过了,就叫我哥哥。”

“只要听到你叫哥哥,哥哥就什么都能原谅你。”

他深知陈弋曾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少爷,生怕自己这里粗糙的生活委屈了他。那段时间,他几乎着了魔般地接任务,赚来的钱,转头就变成了陈弋桌上新出的游戏机、身上合身的衣服、或者一顿他以为小孩子会喜欢的昂贵餐食。钱包常常空空如也,可看着陈弋身上渐渐多了些“活人”的气息,他便觉得一切都值。

窗外的月色很淡,被轻薄的云层遮着,只在边缘透出些许朦胧的光晕。

他就躺在这片静谧的黑暗里,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根无形的线,早在六年前的那个火场,就已将他的命运与那个沉默的少年紧紧缠绕,无法割舍,亦不愿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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