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流理台上勾勒出渐变的金色条纹。空气里浮动着休憩日特有的慵懒,只有平底锅里橄榄油细微的滋滋声,与培根焦化的轻响点缀着这片宁静。
周淮站在灶台前,利落地磕开鸡蛋。蛋清在热油中迅速凝结成精致的蕾丝边,与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构成令人食欲大涨的画面。
这顿早餐是他周末的首要安排——源于那个让他既好笑又心疼的发现:他那个聪慧得近乎异常的弟弟陈弋,唯独在厨房这片方寸之地,会展现出与智商极不相称的手忙脚乱。
这种不相称的“笨拙”,反而更让周淮觉得真实,更像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弟弟。
陈弋斜倚在餐桌旁,单手支颐,晨光柔和地描摹着他的侧脸轮廓。这种全然放松的姿态,是独属于周淮的风景。在他面前,陈弋身上那道无形的屏障总会若有若无地淡去几分,像一只暂时收起了利爪,在安全环境下晒太阳的猫。
周淮将精心烹制的早餐放在陈弋面前的白瓷盘中,金黄的煎蛋与焦香的培根交织出温暖的色调。
“火候正好,尝尝看。”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弋的视线掠过瓷盘边缘泛着的油润光泽,神情平静地执起刀叉。
“今天起得这么早?”周淮一边解开围裙,一边随口问道。
“醒了就起了。”陈弋的回答依然简洁。
周淮在他对面落座,目光掠过陈弋执刀叉的姿势,忍不住旧话重提,
“说来也怪,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你扫一眼就能抓住要害。苏荆带来的最新设备,你摆弄片刻就能掌握要领。”周淮笑道,
“怎么偏偏在厨房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列举的都是亲眼所见的、陈弋在认知与技术层面所展现的过人天赋。
陈弋握叉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一片阴影。
“可能,”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没什么天赋。”
规律的嗡鸣声恰在此时切入这片宁静,声源是陈弋置于木质桌面的手机。机身震动,与桌面摩擦出沉闷的节拍。
陈弋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周淮敏锐地注意到,在看清来电显示的刹那,陈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悸动,混杂着警觉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周淮的心当即悬了起来。这孩子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弋没有立即接听,只是抬眸看向周淮,声线平稳如常:“哥哥,我接个电话。”
他起身,并未走向阳台,而是径直步入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那扇纯白的门板,瞬间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周淮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水杯,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那扇关闭的房门,满心都是对陈弋的牵挂。
门外静默无声。
陈弋在门内接听电话,来电——陆燃。
如果说陈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陆燃就是能在瞬间引燃整片荒原的野火,张扬、炽热,拥有烧毁一切障碍的能力,以及对陈弋近乎本能的追随。而这点,及时陈弋需要实施约束的地方,也是他最为看重的部分。
一个清亮张扬的声音撞了出来,
“老板!我就知道你又在你哥那个安全屋了!定位一动我就猜到了!你不在公司准在那。”
陈弋将手机拿远些:“说事。”
“你妈现在待的那家公司,新项目招来个不清净的合作方。”陆燃语速快得像子弹上膛,
“背后可能沾着你爹在东南亚那些旧关系。我刚查到,够不够快?”
陈弋眼神骤冷,像结了一层薄冰,“资料。还有对方背景。”
“发你了。就是个仗着老关系的货色,收拾起来不费劲。”陆燃语气兴奋,
“这次让我玩玩?保证办得漂亮,绝不让裴姨那边察觉到半点风声。”
“适度。”陈弋只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明白!对了老板……”
“嘟——”
陈弋挂断电话,截断了后续的聒噪。现在,他需要立即确保那片不容许过去的阴霾所干涉的——母亲的宁静。
当陈弋重新回到厨房时,面上已寻不见丝毫波澜,仿佛方才的异样只是周淮的错觉。
“哥哥,”他重新落座,却不再碰触面前微凉的食物,目光轻轻落在未动的早餐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我可能要出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吗?”周淮询问的语气温和,带着全然的关切。他清晰地察觉到,接完电话后的陈弋,像是被无形的线所牵着,要独自坠落一个他无法触及的深渊。
陈弋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最终,他只给出一个足以解释行踪,却也掩盖了所有真相的答复,
“不用,是一些私事。”他顿了顿,难得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不想周淮过多担心,
“处理完就回来。”
周淮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无论你在外面发生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陈弋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哥哥。”
周淮看着陈弋起身,背影清瘦却挺直。周淮心中的牵挂并未减少,反而更沉了些。他隐约觉得,陈弋要去处理的“私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然而,在多年的相处经验下,周淮明白,他只能问到这个地步。陈弋是一个独立而强大的个体,他不会允许旁人来干涉这些“私事”。
哪怕想要干涉的对象是,周淮。
陈弋离开了,公寓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周淮,和桌上那份渐渐失去温度的早餐。晨光依旧明媚,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翳。公寓里恢复了安静。
周淮站在客厅中央,目光落在餐桌上那份彻底冷掉的早餐上。作为一名前安保专家,现顶尖团队的领队,他的本能叫嚣着要弄清楚真相,评估风险,保护家人。跟踪、调查,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仔细地收拾了碗盘,水流冲刷着瓷盘的声音,是此刻唯一的声响。他了解陈弋,那孩子看似顺从,骨子里却有着极强的领域意识和不容触碰的底线。过界的“关心”,只会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推远。
他选择了等待。
这种等待并非被动。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拨打任何电话,只是调出了团队的工作群。他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也需要维持住表面的正常,以免被敏锐的陈弋察觉出异样。
“@邬听(林段的代号),上次那个金融中心的系统漏洞评估报告,发我一份。”
“@石碎(王悍的代号),新一批体能训练的器材清单确认好了吗?”
他试图用工作将自己填满,但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陈弋。
那孩子接电话时的眼神,像极了六年前火场里那个决绝的目光。他究竟在面对什么?危险吗?自己能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再次像六年前那样,差一点就来不及?
这种明知对方可能身处漩涡,自己却只能站在干岸上的无力感,细细啃噬着他。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城市的另一端,在一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安保措施严密的顶层办公室里,陈弋的气场已截然不同。
陆燃将一份更详细的资料放在他面前。
“查清楚了,是当年跟着你父亲打理东南亚线路的一个老会计的儿子,叫刘伟。想借着父辈那点模糊不清的老关系,走点捷径,顺便……或许也想探探你的虚实。”
探虚实么,倒也正常。没人愿意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即便陈弋是他的儿子。
陈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轻轻点着那份文件,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
“他不够格。”他淡淡地说。
“确实不够格。”陆燃咧嘴一笑,“所以,按您的意思,‘规劝’他主动退出,并且让他那个爱吹牛的老子,在原来的圈子里‘现身说法’,把‘不该碰的人别碰’这句话传出去。效果立竿见影。”
陈弋微微颔首。处理这种小角色,陆燃的手段从来高效且富有“创意”。
陆燃善于从陈弋每个细微的神态里捕捉主子变换莫测的想法,也明白,这种“小聪明”只能用在小人物上,一旦过度,便是大忌。
“东南亚那边,残余的网络清理得如何?”他问,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核心。
“正在梳理,有几个老狐狸藏得比较深,不过……”陆燃眼中闪过兴奋的光,把握着度,“挖出他们是迟早的事。”
陈弋沉默地看着窗外。他知道,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小小涟漪。父亲留下的阴影盘根错节,他必须比过去更谨慎,也更强大。
傍晚时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轻轻响起。
周淮几乎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只是走向厨房,强迫自然地开口:“回来了?晚饭想吃什么?”
陈弋走进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周身那股紧绷的、冰冷的气息已经散去。他看向周淮,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都可以。”他顿了顿,补充道,“哥哥做的都好。”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周淮心里轻轻投下一圈涟漪。这是陈弋的表达,含蓄,却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安抚与依赖。
周淮没有问“事情解决了吗”,也没有说“我很担心你”。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系上围裙,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夜晚。
“那去洗个手,很快就能吃。”
陈弋看着周淮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真正松弛下来。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伪装,这里是他唯一可以卸下所有盔甲的地方。
晚餐时,气氛安静却并不压抑。周淮聊了些团队的趣事,陈弋偶尔会应一两声。他们心照不宣地绕开了白天那个电话,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话题。
然而,就在周淮收拾碗筷时,他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来自一个久未联系、身份特殊的渠道商的信息。内容很短,却让周淮的目光瞬间凝固:
“周队,方便时回电。最近道上有些关于“陈家”的模糊风声,似乎……跟你那边可能有点关联。”
周淮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陈弋。陈弋似乎有所感应,也抬眼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轻轻一碰。
周淮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对陈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收到一条普通的工作信息。
但他心里清楚,风暴的余波,或许已经开始悄然拍打他的堤岸。他不再只是一个担忧的哥哥,他可能,已经被动地、被拉入了陈弋所处的那个暗流汹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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