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城外,环绕城墙起了数百顶营帐,白色的帐顶落了一层细沙,远看上去黄扑扑的,像是无数簇拥的坟冢。
“甘师姐,我先看着吧,你先去休息。”
连日的阴天,长阳漠的整片天空都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昏黄,像是倒悬的荒漠。金乌埋在砂里,显出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像是被窗纱裹糊的烛火,病恹恹的,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沉闷。
晌午过后,就宛如黄昏。
甘樽月才巡视完回来,主帐外快步迎来一人,那人捧着大氅,勾着水袋,像是老老实实的鹌鹑,头深深垂着,下巴都要抵到胸前,只露出木发冠。
她接过大氅,往身上囫囵一系,张嘴时呵出了白气:“无妨,赵从南还没来吗。”
杨见山一顿,犹犹豫豫:“赵……赵师兄许是还没起。”
本来说好他来轮换,竟又偷奸耍滑了。
甘樽月微微蹙眉,随即舒展开来,她压了压眉心:“算了,我再去看看南边吧。”她交代道:“等他来了,让他尽快过来。”
说着话,她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朦胧,似乎被什么吸引了,她愣愣伸出手。
“这是?”
下雪了。
幽都八月飞雪,不是好兆头。
甘樽月心头一紧,掌心的雪片融化,冰冰凉凉的,渗到骨缝的阴冷:“不对。”
“去找赵从南!”
“哎!”杨见山拔腿就跑。
下一刻,巨大的轰鸣声从地下传来,轰隆隆——似有地龙翻身,大地震颤,甘樽月一个踉跄,才站稳身形,骇然抬头,就见狂风涌动。
四面沙丘起了细细的沙卷,像是扭曲的蛇影,它们摇摇摆摆支起了身子,从地连向天,往中间步步逼近。
这是……
她被迷了眼,几乎睁不开。
黄沙扑面而来,杨见山才跑了几步,就被吹倒在地,像个葫芦般滚了回来。甘樽月将剑斜插在地,堪堪止住他的滑落。
“甘师姐、咳——”杨见山糊了满嘴沙,呛得死去活来,“怎么了?”
甘樽月眯眼找着什么,在城墙上瞧见了一袭白影,眼中亮起了光:“鹤镜大人!”
她正欲往前,下一刻却止住了脚步。只见鹤镜生一甩衣袖,直直奔着一处腾身飞去!
他走了?
他走了!
甘樽月心下一突,回眸望去,只见巨大的阴气从城中迸涌而出,宛如吐墨的章鱼,将天际迅速晕染开不详的墨色。无数小小的净化阵霎时大亮,随即像是被一盏盏吹灭的灯。
呯呤、呯呤……
琉璃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
怎么办?怎么办……
她眸里倒映着明灭的光,薄唇颤抖。此时,营帐内外乱了,无数弟子被击飞,被吹倒……呼救声、叫喊声、风声、沙声此起彼伏。
而被视为“救赎”的那个人,天下无不知之者,却甩甩衣袖,走了?
巨大恐慌淹来,她一脚踩碎浮冰,跌入深渊,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依旧沉稳:“你去找鹤镜生。”
她拽住杨见山:“你跟着他,找到他!”
杨见山愣愣看着黄沙中一点白,点头:“好。”他一摸腰,脸上依旧茫然,“可是师姐,我的剑——”
他指着身后。
他的剑在镇压阵法。
甘樽月一把将佩剑塞进他手中:“找到他,回去、回去告诉我师父,快去啊!”
“好,好。”杨见山拔腿就跑,一个蹬地,摇摇摆摆踩在了剑上。
他不知道要告诉涂长老什么,也不敢问。
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鹤镜生,然后回去。
*
幽都起风的瞬间,鹤镜生就感知到了长阳漠外的异样。
等他御风而至的时候,恰好见证了猩红的血气伴随着暴涨的枝条,从狭小的时间间隙里迸发。
鹤镜生眼睛一亮,要出来了!
忽然,一股磅礴的气息喷涌而出,无数血气魔息像是绯红的雾气铺开,盛逢根系迅速枯萎,他火速避开,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飞身而出。
杀了多少啊……
鹤镜生心头啧啧感叹,脸上却依旧挂着轻浅的笑意,甚至在来人从间隙中脱身时,弯起眉眼:“可算出来了。”
参天巨木飞速收缩,枝条聚拢,最后化作了人形。
盛逢落地的瞬间,就完全脱力,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血色尽失,捂着胸口喘粗气:“你个黄鼠狼,没、没安好心。”
鹤镜生眼神都没分他一个,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后人上。
只见那人玉面星目,眼神沉稳,衣衫上染尽了血色,却不显狼狈,有种才杀完人的静谧。
宁闻禛反手收了辞灵,另一只手端在胸前,像是在攥着什么,一丝血线从指缝间渗出,另一端牵引着小簇微弱的光团。
那是……
沈扬戈的魂魄。
逡视片刻,鹤镜生眸中笑意愈盛,他“啪啪”鼓掌:“真是——令人惊叹。”
宁闻禛眸子扫过众人,呼吸还没调匀,转身就往幽都赶去,却被鹤镜生制止了。
“去找他吗,他不在这里了。”
宁闻禛回头,目光锋利如刀:“他呢。”声音沙哑如砂纸摩刃。
倏忽间,一个小点从沙暴中脱出,砸了过来,像是破石头般摔在众人面前。
灰扑扑的杨见山甚至来不及拭去唇边血渍,他在地上膝行,喊声凄厉:“鹤镜大人,幽都城要塌了!”
闻言,宁闻禛赫然抬眸,盛逢也怒目而视。
“他在哪儿。”
“你做了什么!”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霎时,辞灵锵然出鞘,悬在鹤镜生面前,倒映着寒光,剑鸣铮铮。
谁知,鹤镜生只是歪歪头,语气无辜:“我什么都没做。”
他探出指尖,一滴水珠悬空而立,在阳光下折射出锋利的光芒,带着冷光。
“天下江海相通,我只是让沈扬戈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了而已。”
水珠在指尖粉碎,张开了水雾,里面影影绰绰倒映出许多轮廓。
隐约是一座庙宇,塑像被众人推倒,轰隆一声,摔得粉碎。
香炉倾翻,供桌被折断,模糊的人影用木棍将塑像的眼睛捣个稀烂。
水雾中传来声音,有人啐了一口。
“我早说过,这就是个伪君子。受人香火供奉,那么多年,倒是一点儿也没保佑大家!”
“是啊,枉费我们还替他建庙呢!”
“小人!”
“……”
鹤镜生道:“他们毁了沈剑圣的庙。”
画面一转,似乎是道山。
有人折断了剑,义愤填膺:“说什么以身祭道,不过是玩弄世人的手段!我还以他为榜样,这是瞎了眼!”
旁边人也是愤懑:“那贼厮盗窃我宗秘法,难道这事儿就过去了吗!假仁假义骗了各宗法宝逍遥快活,现在好了,纸包不住火,倒是屁都不放一声!”
“听说沈淮渡早就死了,一家都得了报应,我看呐,就是活该!”
鹤镜生叹气:“他们污了他的名。”
人形再度化水,又凝成说书阁、茶寮……无一例外,都响起无数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那沈扬戈,甚至会画水阵呢!在青蚨石窟的时候,还有人见他用欲仙去!那可都是各宗不外传的法诀啊。”
“都是被那沈淮渡骗去的!自然会把好东西留给后人嘛。我早说,一个区区化神期,有什么脸敢说济世救人的!原来都是把你们当蠢货呢哈哈哈!”
“你们还把他当圣人供奉那么多年,指不定人家在背后如何暗自发笑……”
“哼,欺世盗名之徒!”
“我们与那姓沈的不共戴天!”
“必须得让他们给个交代!”
……
无数愤懑的、怨毒的诅咒充斥一堂,随着鹤镜生的挥袖,化作了雾气散在风里。
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不同阶级、不同身份的污言秽语——它们淬了世间最恶的毒,既是有心者的污蔑,更是无知者的狂欢。
“我只是让他亲身感受了世界的恶念,让他见到了沈淮渡长阳漠外的跪像——对了!”
鹤镜生假装惊讶,“你还不知道吧,那些人都以为沈淮渡是个贪得无厌、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真小人,不仅砸了他的庙宇,更是在长阳漠外,立了他的罪人碑。”
“不是修士,不是宗门,正是他心心念念救的那些凡人。”
宁闻禛目光冰冷:“我杀了你。”
鹤镜生又笑了:“你杀了我有什么用?最大的刽子手,难道不是他们吗?”
他眉眼含笑,字句刻薄:“对了,他本来还想找你,所以,我告诉他,你离开了,因为这里太无聊了,他太无聊了——你不喜欢无趣的东西。”
宁闻禛的眼神几乎要吃人,他用力攥拳,牵引血契的伤口崩裂,铁锈味若隐若现,再次弥漫开来。
不,不对,鹤镜生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不能乱,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一语道破端倪:“不可能,扬戈没有记忆,没有感情,你说动不了他。”
鹤镜生笑道:“他的确没有记忆和情感,因为他为了找回你,把五感分入了轮回,留在这儿的只是本能。”
“可是呐……”他故意拉长语调,眸里闪动着毒蛇般诡谲的光。
“他的本能,从来都不是活着。”
话音落下,宁闻禛几乎停滞了呼吸。目视无色、口尝无味——沈扬戈竟把所有情感全部剥离,只为拼凑出一个“正常”的自己,佯装无事,在轮回里欢欢喜喜地迎他回来。
“难怪……”盛逢喃喃道,“难怪他说等的人没有回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只是另一半魂魄没有回来,所以——”
他看向怔愣的宁闻禛,没有说完剩下的话。
所以,沈扬戈孤魂一般游荡在空城里,他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不知道在等谁。
月寒日暖,徒煎人寿。
鹤镜生还在继续:“赤心石,他拿到了两次……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它一直为人诟病吗?一直不流传于世吗?因为只有绝望才能孕育出它,而得到它,就是另一场绝望的开始。”
作为窥探因果的大荒圣物,鹤镜生在察觉到端倪的第一时间,早就完完整整探寻了两世的因果。关于沈扬戈的事情,他倒背如流,自然也知道刺哪里最疼。
他道:“人人都是为自己而求。”
“而沈扬戈,他拿到了两次,这说明他一早就绝望了——现在,你还以为他还想继续吗!”
“你做了什么。”宁闻禛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鹤镜生被掐住命脉,可他高兴得不得了,咧嘴断断续续道:“我能做什么、我只是……告、告诉他。”
他看出了宁闻禛的痛苦,可极致的痛苦才能带来极致的愉悦,那种操控蝼蚁的掌控感。
“死亡、才是等待的终点。”
宁闻禛的手一松,茫然失措。
鹤镜生趁机捅出了最狠毒的一刀,语言往往是最锋利的刀刃,杀人不见血——
“你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让不会爱的人,生出爱人的**。”
盛逢的嘴唇颤抖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一把揪住了鹤镜生的衣领:“你故意的!你利用他!”
他又想起来那夜沈扬戈垂下的眼眸,那人似乎累极了,也孤单极了。
一个人守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生,孤零零的,不疯都算好了。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哦,好像是……解脱了也好,就不痛苦了。
现在回想起来,盛逢简直想抽自己两个嘴巴!怎么会这么想呢?为什么要留扬戈一个人在这里?如果早一点发现,如果能伸出手,是不是就可以把他拉回来……
他怎么能把朋友都忘了?
明明是可以剜心相赠的生死之交!
他怎么可以忘了?
鹤镜生冷笑,“蠢货,你以为自己没有被利用吗?”
他的目光扫向宁闻禛:“我们又如何不是棋子,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坚持不住的时候。”
幽都、青蚨石窟、金漆岗……
每次他的出现,好似在奄奄一息的灰烬里又添了一把柴,又像是悬崖上的蛛丝,晃晃荡荡的,诱惑着将坠落的人扯回既定的道路上。
沈扬戈早该放弃的!
他早该死的!
都是因为宁闻禛,因为他的出现,让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站起来,逆转因果,成就天命。
鹤镜生似是恨极了,将“恰到好处”四个字咬得极度清晰。
这句话就像是吐信的毒蛇,嘶嘶地亮出獠牙,毒液钻入了他的心脏,宁闻禛浑身一颤,愕然失语。
“什么意思?”
“宁闻禛,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都是转经轮的棋子。在他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你就会出现。我们都是刽子手,亲手把它最渴望的,雕刻成最适合的模样,最后端端正正地送给了它。”
“这是他的因果——”
乱七八糟的天定。
“曾经的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因为好奇,想要看看他究竟能带来什么惊喜,才将他推到了盛逢面前。是我们,你和我,亲手把沈扬戈推到转经轮面前的。”
“真言净世转经轮,以前还有个名字。”
鹤镜生霎时笑了起来,他目光冰冷,嘴角扬起讥讽的弧度。
“它叫做——”
“真言逆世转经轮。”
宝子们,偷摸更新,没有跑路,只是太太太忙了,对不起[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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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归红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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