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剑就漾着日光来了。
白发身影倏忽后退,双手从外一扯,似牵动了天地间的皮影线,破碎的镜面拔地而起,像是春雨后萌发的笋,顷刻间成了参天的竹,刺在两人中间。
一切都太快了!
从宁闻禛拔剑,到鹤镜生祭出双鹤镜,两人似乎只交手一瞬,却引得天地震颤。
噗呲——利器穿透血肉的钝声,宁闻禛鬼魅般突刺,而鹤镜生竟丝毫未阻,任由辞灵没入肩胛,随即生生用鹤羽斩断了血契。
血线霎时崩断。
那老贼毒辣得很,他的目标根本不是宁闻禛!
被牵引的白色光点宛如断线风筝,飘飘悠悠飞往东南。
是沈扬戈的魂魄!
宁闻禛瞳孔微缩,他反手拔剑,划开掌心,鲜血泼洒黄沙,正欲再续血契,可面前霎时竖起无数镜面,每一面都倒映着黄沙,黄沙中又有无数个自己,层层叠叠、眼花缭乱。
“呕……”杨见山甫一抬头,就同时和数千个自己对上了眼,下一刻天旋地转,四肢瘫软,趴在沙上吐得昏天黑地。
宝相双鹤镜!
“疯子。”盛逢闭了闭眼,绿色的流光迸射,如流矢般四散,鹤镜生目光一凝,无数碎镜为盾,将箭矢拦下。
锵啷锵啷——
一时间,碎裂声此起彼伏,少数绿光突出重围,遁入云间。
有机会!
“宁闻禛!闭眼,跟它去!”盛逢吼道。
他化出万千叶,生生从万千镜面中辟了一条道。
话罢,宁闻禛毫不犹豫紧闭双眼,他单手起诀,召起辞灵,宛如出弦的箭,随着绿意没入云霄。
鹤镜生抿唇,目光阴沉地盯着盛逢离去的方向,白发在风中飞扬。倏忽间,他歪头勾唇,像是毫不在意。
“只是阻一会儿而已,何必以命相搏呢?”
此时的盛逢已经睁开了碧绿的眸子,他沉静注视着面前人,身后是巨大的古木虚影,顶天立地,冠盖如荫。
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鹤镜生赤足而立,垂下眸,瞳孔里似乎空无一物。天际边落了雪花,一片接一片,像是摇落的梨花花瓣,苍白又馥郁。
雪又下大了。
他几乎与雪融为一体,抬起手,接住一片。
“当一盘棋已经乱了的时候,就该推翻重新来。”
盛逢先是皱眉,细细摸索,顿时恍悟。
“你看不见了。”他道,“因为沈扬戈的存在,打乱了你所有的计划——”
鹤镜生依旧噙笑。
盛逢道:“因为转经轮的因果高于你,他重来一次,打乱了你所有窥探的能力,我本该在湫林兵解,却活到了现在,我是一个变数,而沈扬戈救的所有人,都是变数。”
“鹤镜生,你看不到了吧。因为变数的存在,天下无不知之者,已经算不清了——这局棋你胜不了,所以干脆掀了重来!你骗我们入轮回,目的只是为了接近沈扬戈,为了骗他赴死,交出转经轮。”
却不成想那人耸耸肩,语气含笑:“我从不骗人。”
又一片雪落下,鹤镜生微微攥拳,冰棱在掌心融化,成为苍穹垂下的泪。
“让你们离开,不止是为了支开你们,我算到的最后一步,是你们能出来,也能赶上见沈扬戈的最后一面。此后,因果尽断,暂无回寰余地。”他笑道,“这才是我想要的。”
盛逢的瞳孔微扩,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忽而疯了一般挣扎往外,任由无数碎片切割出伤口,他在镜棱中飞跃,伤口绽裂又愈,嘶声道:“宁闻禛——”
“不!”
“别让他回去!”
他终于懂了鹤镜生的阴谋!只有沈扬戈完完整整回来,才能彻底斩断因果。
一旦缺失的魂魄归位,都完了!
鹤镜生眯眼眺望远方,霜雪落在睫间,没入发间,宛如遗世而立的神祗。
“我看到啦——”
他慢悠悠回头,语气亲昵:“你们已经去晚了。”
*
宁闻禛没有听到,他像是白鹄一般直穿云霄,云里裹着水雾,细细密密地铺了满身,凝在睫上,微微一颤,恍如垂泪。
他顾不得沁入肺腑的冷意,那些细小的水珠腻在喉间,几乎呼吸不上。
腰间的小鱼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拖拽着他往前,忽明忽暗。
忽然,它径直下落——是珈惹殿的方向。
宁闻禛追着魂力落下,却不成想,下一刻他瞳孔微缩,一个凌空腾身,踏剑而起,恰好躲开了一道金芒。
他腾空而立,辞灵突刺往前,急急折返,缓缓立在主人身侧。
一人一剑冷冷睥着下方的金芒。
迎面是巨大的金色锁链,密密麻麻梵文悬浮,纠缠成的缚阵。
天地间巨大的金钟罩反扣而下,严严实实将珈惹殿盖住。其中已经汇聚起了劫云,它们顺势而转,漩涡深处隐隐蓄着雷霆。
魂力没入屏障内,而他却被阻隔——
这是早备下的陷阱。
“魔头,还不束手就擒!”几名弟子从阵中御剑而起,他们落在宁闻禛面前,中间隔着忽明忽暗的咒文。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让开。”
宁闻禛的声音很冷,眸子黑黢黢,冷得吓人,此时透不出一丝光亮,是注视死物的淡漠。
他的手还在淌血。
嘀嗒,嘀嗒……
“笑话,你可知这是什么?”那弟子嗤笑一声,“优昙传灯阵,专克尔等妖邪!”
这是优昙宗的秘宝,由伏羲真印引导,汇聚天地圣念,据说阵中锁三千妖、三千邪、三千魔,凑足九九之术化炼。
传灯阵易守难攻,一旦开启,只等主动撤开真印,否则轮转不止。
通常他们是将妖魔收入阵中,如今他们倒是将整个珈惹殿护住了,留下“妖魔”在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们只需要守到珈惹殿仪式完成。
守阵弟子目露轻蔑,他当然没有把宁闻禛放在眼里,反倒对宗门杀鸡用牛刀的做法颇为不屑。简直是小题大做,数万妖魔都攻不破的阵法,这寥寥几人如何能行。
那就没得说了。
宁闻禛唇边弧度落下,眼中彻底没了情绪。
他抬起手,薄唇轻启:“辞灵。”
那柄神兵悚然而出,稳稳落入掌中。
天地间莫名涌动着风,带着沁人骨髓的阴冷,像是从腐朽潮湿的洞穴里呵出的一口气,带着淡淡白霜。
宁闻禛高高举起了剑。
那个瞬间,他想起了很多招式,有他父亲的、沈城主的、周见霄的……可都不是他的。
什么是他的呢?
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前人的痕迹,于是他成为了沈淮渡、沈承安的影子;在他的羽翼下,沈扬戈又活成了他们的模样。
他是什么样的。
沈扬戈又是什么样的。
忽而,微风夹杂着雨丝拂面,他的睫毛微颤,似乎回到了那个雨夜——在霜叶山的那夜,他握住了扬戈的手,教他用最狠厉的招式对抗饶昱,剥离慈悲心,那个满心恨意、滔天恨意的“刽子手”,才该是他。
他是宁闻禛。
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是他;该替他除去阻碍、清扫坦途的也是他。
鼻尖萦绕上腥气,若有若无,也许是大雨将至,地面闷热蒸腾的土腥味,像是沤发的血。
辞灵曾经穿透过沈扬戈的胸膛,现在他要用这把剑,把面前障碍,一一除尽。
这才是他。
他舔舔牙尖,忽然笑了。
第一剑,结界震颤,飞沙走石,符文被荡开裂缝。
像是一剑劈到水上,金色咒文骤然大亮,飞速排列,在疏漏处修补,很快就再度稳定下来,顷刻了无痕迹。
可此时,两名弟子脸上笑意微滞。
他怎么做到的!
数年前,他们伏击屠城恶蛟,哪怕是它倾尽全力,利爪断裂也撼动不了符文分毫,如今,只一剑——
虽然阵法在真印的加持下,能够自动愈合,但……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恨意的眸子,他们竟惊出一身冷汗。
一名弟子慌忙斥道:“恶徒,你以为这就破吗!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
现在倒是成“离去”了。
“有意思。”
宁闻禛拭去溢出的血迹,眸中的火焰一刹点燃,连带着澎湃的杀意。他再次高高举起了剑,霎时间,大片乌云在他身后虬结,翻涌沸腾,像是骤然打翻的水墨,蓄势待发的恶兽。
他的剑裹挟着万千势、万千影、万千雷霆,宛如银蛇出洞。
第二剑,叩天门。
大地震颤,传灯阵与地面连接的地方被撕开沟壑,纵横数十米,大阵在地上平移,堆起的山丘般的土堆,像是连皮带骨撕开血肉,鲜血淋漓。
扛不住了!
一定扛不住下一剑了!
弟子骇破了胆,他们哆哆嗦嗦得差点从剑上摔下去,眼见那人面无表情,缓缓抬手,又慌不择路地扑了上去。
“不、你不能!”他们扯着嗓子,“不能破了阵!”
此时地上又一群弟子腾空,几人合托着一方金灿灿的真印飞驰而来:“住手!”
与此同时,宁闻禛的动作微顿,耳边捕捉到了几声呼喊。
“闻禛!”黑影飞掠而来,正是满脸焦急的雷云霆等人。
他们停在了宁闻禛身旁,浑身狼狈,衣衫褴褛,雷云霆胳膊上更是被燎焦大片皮肉,血痂板结又撕裂,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
“雷叔……”宁闻禛的嗓子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雷云霆打断道:“闻禛,这阵有松动,我们已经连破数日了,直到方才才见着希望。”
他指着前面的伏魔大阵,眼睛布满血丝:“扬戈被他们带走了,我们进不去!已经好几日了,怎么都破不开……”
“闻禛!”华月影喊道,“现在集我们之力,一起破了这个鸟阵!”
一时间,众人纷纷召势而起,阴云更甚三分。
“你们不能破阵!”托举金印的弟子厉声吼道,“传灯阵与伏羲真印相连,而真印困着数万妖魔,你毁了它,妖魔释放,必将生灵涂炭!”
“那你撤阵!”雷云霆暴怒,目眦欲裂,“把那印撤了!”
听他这样说,那弟子却像是掐着了什么不得了的命脉,敛去急色,目露骄纵,微微抬起下巴:“我们不会撤的,除非你们毁阵,可这阵却关联万民,诸位——”
他阴恻恻威胁道:“三思而后行呐。”
伏羲真印在他的的头顶缓缓浮动,发出沉稳古朴的金光。咒文在他们的驱使下涌现,源源不断填补在薄弱处。
贱!
简直贱得无人能敌!
这个阵能破,但是一旦破了,妖魔出笼;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是拿万民的性命横在路上,阻挡他们进去。
雷云霆气得脸色煞白,牙根咬得咯吱作响。
“臭不要脸的牛鼻子!有本事你撤了,我们单枪匹马斗一斗!”有人破口大骂。
“怎么办啊!”有人急得跳脚。
此时,他们谁都没再想破阵。
沈扬戈的命,在护佑万万人的伏羲真印前,好像已经成为了必输的命题。
可仅仅只是“好像”。
众人忌惮争执时,天幕忽而响起雷鸣,阴云更密,雷暴隔着云翳,恰如忽明忽灭的烛火,似有凶兽咆哮。
宁闻禛不发一言,在惊骇的目光中,稳稳举起了剑。
那弟子脸色煞白,托举真印的手都在抖,色厉内荏道:“你做什么!难道不怕受人唾弃吗!”
宁闻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勾了勾唇角,目光是冷的:“苍生何故恨我?“
“他们该恨的,应该是视人命为草芥,以他们性命为赌注,寄希望于敌人仁慈的——”
“你们。”
话音落下,第三剑——
梵文倒写。
一柄巨剑狠狠劈下,喀吱喀吱——金罩上先是出现了细小裂缝,像是薄冰皲裂,众人疯狂调动灵气运作,咒文开始重铸、破碎、又不断散成金光,扑簌簌落了满山。
还没有结束!
咔吱咔吱——
不详的动静从上方传来,弟子们面如土色,他们一口口呕着血,眼睁睁看着真印上出现一道裂缝,透出无比璀璨的金芒,随即在绝望的目光中,飞速扩张。
轰隆!秘宝解体掀起巨大气波,将树木连根拔起,周遭山石夷为平地。守阵弟子宛如狂风中的虫豸,随势吹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不好!”
随着伏羲真印破灭,虚空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天裂,一个覆满青鳞的利爪搭上了边缘,而后是一双残忍猩红的兽瞳。
竖瞳骨碌碌往下一扫,微微眯起,似乎露出了一个血腥的笑。
“青面蛟!”有人骇破了胆,“是青面蛟!”
数年前,他们集阵缠斗数月,才用封印的恶蛟,如今现世,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叫人,快点!”旁边人嘶吼着,手忙脚乱地捏诀时,却见那蛟已将硕大的头颅探出了天裂。它品尝到了自由的气息,越发猖狂,正贪婪地扫视,目光突然落在一处,就定住不动了。
是血的味道!
好香,好饿,好想吃!
恶蛟整个身躯都抻出封印,腥臭的涎水决堤,眸子死死盯着猎物。
正是虚空而立的宁闻禛,他的虎口被震裂,鲜血顺着辞灵往下淌,血腥味散开,成了恶兽饿欲的最好催化剂。
此时的宁闻禛却无暇顾及什么恶蛟邪魔,腰间小鱼剑明明灭灭,不断催促着他,正欲脱身,下一刻,庞大的龙首却横在他的面前。
他对上了那双饿到发绿的兽瞳。
“滚。”
“吼——”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怒吼,腐臭味从那恶兽的嘴里喷出,青黄色的粘液喷在地上,便滋啦升起了腐蚀声音,灼开大大小小的洞。
这就是屠了城的恶兽!
雷云霆挡在了他的面前:“闻禛,你快去!”他横着巨斧,“我们拦住它!”
宁闻禛不愿耽搁,想要绕开,那畜生却诡诈极了,猛地甩尾,又将他的去路截得干净。
一而再,再而三。
他的眸底蓄起杀意,二话不说,一抬手,只见骤然天崩地裂,飞沙走石。恰如巨手猛地一提,山川随之崩塌,土地隆起,像是从地里拔出了什么巨物。
无数黑褐的魔气拧起,凝聚成黑色锁链,像是蟒蛇般,腾身而起,缚上恶蛟身躯。
随着他缓缓攥拳,越缠越紧。
恶蛟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还不等猖狂吼叫,剧烈挣扎起来,无数黑链猛地扑了上去,扎入身躯,又蜿蜒缠绕,随即狠狠一绞。
唰啦——
天上下了一场血雨。
零零碎碎的血肉簌簌坠落,劈头盖脸地落了满身,众人讷讷不能语,像是呆了一般,任由血溅了满身,只瞪大了眼,像是看着了什么怪物。
这还是人吗。
而站在血腥中心的宁闻禛只淡淡垂眸,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单手收拢,无动于衷:
他只撩眸,道:“阻我者,死。”
话音落下,黑链参天而起,身躯暴涨,凝成蛇躯钻入天裂之中,随即是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嘶吼。
惨叫声渐隐,有如注鲜血从天裂处漫出,淌下血瀑。
别忘了俺们小宁是天才,年纪轻轻就能开天路的。他表面上向老沈家靠拢,实际上骨子里更像他自己的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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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归红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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