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青蚨迷窟(六)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盛逢没有再逗他,他开始有些好奇,能让沈扬戈念念不忘的是何方神圣。

沈扬戈沉默着坐下,他没再辩解,反倒顺着他的话开始回忆,目光变得渺远,宁闻禛也有些在意,他坐在他的身边。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沈扬戈轻轻折断了细枝,他轻声开口,“他很好,我小时候走丢了,被人捡回去,他们应该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住在厨房里,木板拼成的,那么大的床……”他展臂比了个大小,在看清的瞬间,嘴角的笑意突然淡了些。

小时候觉得宽敞的地方,如今好像一下就袖珍起来,现在的他,哪怕蜷缩成一团也塞不下去了。

沈扬戈提了提嘴角,却没有笑出来:“后来封山了,有段时间没去捡柴,它就被拆掉了……我就睡在地上,很冷,到晚上就和贴着冰块一样,怎么都不暖和。”

随着他的话,宁闻禛似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抱膝蜷缩在角落里,他穿着短了一大截的衣服,脚趾从破洞的草鞋里探出,只睁着黑黢黢的眸子,瘦瘦小小的,一声不吭。

沈扬戈从来不会在他们面前提起过去,哪怕有时候试探,也只能得到他乐呵呵地挠头:“不记得了……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记得住。”

苦难似乎并没有给这个孩子造成多少的阴影,他稳稳地在阳光下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立地、没心没肺的模样。

可他真的忘记了吗?

直到现在,宁闻禛才能好好端详面前的沈扬戈,他长了一副俊朗挺拔的模样,像是戈壁上矜傲的小白杨,他永远朝着阳光的方向伫立,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他将黑暗藏匿人后。

宁闻禛继续听那人回忆着,过往在他面前勾勒得愈发清晰。

“他们买了一只羊,小小的,软软的……又做了个小棚,里面铺满了稻草,很软,也很暖和。夜里冻得受不了,我就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去棚里和它挤在一起。它对别人很凶,但是不会凶我。”

“再后来,我以为我要死了,闻禛就来了——他长得多好看呀,会发光一样,骑着一匹马,又高又大,像是仙人一样从天而降,他来救我了!”

最后那句话,沈扬戈话说得很轻,像是呵气吹散了蒲公英,灵魂也随着声音高高飘起。

“他抱着我上了马,那是我第一次坐上马,真高……我的脚尖碰不到地,不敢往下看,又怕掉下去,就紧紧地靠着他……他身上也是暖的,软的,像是太阳晒过的草垛,比小羊还暖和。”

“那个瞬间,我突然不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沈扬戈笑了,“哪怕立马死掉,我也不怕了。”

察觉到他的停顿,盛逢问道:“后来呢。”

“后来……”沈扬戈眸里的光黯淡下去。

“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的。”他的声音低沉,玩笑般道,“我信了。”

盛逢道:“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除非他也喜欢你。”

沈扬戈的笑意彻底敛去,折断的木刺戳入指尖,针刺般的疼痛径直传到胸口,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

火光跃动,在他瞳孔中灼出一个小点。

许久的沉默后,他低下头,从指尖挑出木刺:“你总说喜欢,可喜欢是什么感觉呢?只是想要拥抱吗?”

盛逢笑道:“有些人是你不愿意分享的,他是吗?”

见沈扬戈愣住了,他继续道:“你不愿意让他的目光离开你,看向任何人,任何地方。恨不得将他藏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让他眼里只有你,只能有你。”

随着他的每个字,沈扬戈脸上的神情先是茫然,随后眸中开始一点点亮起光彩。听到最后,他笑了起来,语气笃定。

“那你弄错了,我不喜欢闻禛的。我不希望他看着我,他想要离开,我也愿意送他离开,我不会把他绑在我身边,他想要去任何地方我都不会阻止……”

沈扬戈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他松了口气,找到了“不喜欢”的证据,便迫切地展示出来。

你看,我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

所以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可盛逢一眼就看透了他藏匿的不安,一针见血道:“你不想他看着你,只是因为你没办法从他眼里看到你,所以你害怕他看向你。”

“你胡说。”沈扬戈打断道,“你胡说……”

他梗着脖子,孤零零坐在盛逢的对立面,坐在火堆的另一边,像是快要融化的雪偶,几乎维持不住完整的轮廓。

可他的底气却一点点湮灭,连带着脊背也微微弯下。

终于,他低下头,无意识扣着树枝,伴随木屑簌簌落下,轻声喃道:“那他不能喜欢一下我吗?”

“一下也好……”

闻言,宁闻禛愣住了,他想要辩解,可在看清沈扬戈的表情后,一切语言都哽在喉间。

只见沈扬戈垂着眸,火光映照出他侧脸的水痕,一闪而过,仿佛只是错觉。

“这样他就不会想着要走,就不会有事了——宋姨说,他是为了保护我,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保护呢?后来我总是在想,翻来覆去地想,想了无数遍,如果当年他来晚点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遇见我就好了。”沈扬戈又重复了一遍。

盛逢道:“我也这样想过——也许他没有遇见过我就好了,可人和人的缘分就是天定,就像是三劫五难,哪怕这次不遇见,下次还是会遇上,逃不掉的。”

“这是命运,也是劫难。”

盛逢的语气低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曾经了,困在这里太久,也许正如沈扬戈说的那样,脑子也钝了,像是生锈的刀,根本割不断千丝万缕的线。

现在想起来,他甚至要忘记那个人的模样、声音,只能一遍遍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磨碎了咽下去,融入骨血。

“纪安珣。”他从齿间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我都快要忘了。”

沈扬戈道:“霜叶山的那个散修?”也是盛逢一开始冒充的身份。

盛逢笑了笑:“我曾经也有一个喜欢的人,只是我被困在这里了,他是自由的,我留不住他,只能看着他离开。不过还好,他身边有人能好好照顾他,我也不用担心……”

“你还想见他对吗?还有办法离开吗?我可以帮你。”沈扬戈道,“无论你是谁,在我选择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我不要木石之心。”担心盛逢依旧认为他在说谎,沈扬戈道,“你也看得出,我的术法还不入流,如果你出来了,能轻而易举杀了我。”

盛逢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似乎透过这幅躯壳,看到了沈扬戈胸膛中跳动着的,最坚定、最赤忱的心脏。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你救不了我。”盛逢垂眸,他难得畅快地笑了起来,笑出了泪,“沈扬戈,你真的很……”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半天只能颓然叹了口气:“既然你那么坚持,只要帮我个忙就好。”

“什么忙?”

“把我的心掏出来,带给他。”盛逢安静注视着树顶,缝隙间落下的斑驳的光,在他的睫毛上跳动着,似有细碎的水光。

沈扬戈嗓子哑了:“什么?”

盛逢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把我的心掏出来,送给他。他是我用木石之心复活的,必须依靠它的力量,才能维持生命……他也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可你知道的,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有多无聊,我们捡到了个孩子,后来他长大了,他们就离开了。”

“可他体内的木石之心力量越来越弱,只能被限制在我的周围,这数十年来,他就在霜叶山,御剑两天就到了。”

沈扬戈道:“你怎么知道的。”

盛逢抬眸看着树冠,霎时枝叶中扑棱棱地飞出一只胖雀,它像只小炮弹般,歪歪扭扭地扎到他的怀里,叽叽叫着,两只小细腿蹦跳着上了肩头。

“叽叽、叽叽!”它张开嫩黄的短喙,语速飞快,活像是邀功。

“喏,它们说的。”盛逢解释道,“你没来之前,我都是靠它们的。”

“沈扬戈,我已经用木石之心做了很多事,救了很多人。现在就想要自私一点,我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他们总说朽木不可雕,我想来想去,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我想开花了。”

为一个人,一生只开一次花。

“沈扬戈,你说他会不会在万万年的时光里,偶然有一天会想起我呢?”

他不知道。

“会的吧。”沈扬戈也不知道,“他不喜欢你吗?”

“应该不。”盛逢承认得坦荡,“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时时刻刻看着他,那是很奇怪的感觉——但我没有成为他留下的理由,他不是笼中鸟,我也累了,没法再用这具身躯陪着他。那个孩子会一直对他好,这就够了。”

“所以离开就是不喜欢吗?”沈扬戈问道。

他等待着一个答复。

盛逢注视着他,目露怜悯:“我想回答你不是。”

可他连自己都骗不了。

沈扬戈似乎早有准备,他听懂盛逢的意思,只安静弯起眉眼。

“我知道的。”他点点头,转而看向火堆,“我知道了。”

沈扬戈突然明白了他痛苦的根源——他所有的“舍得”“舍不得”,其实源于更深层次的感受。

那是早已扎根在荒芜里的诅咒。

他们说那叫“爱”。

很遗憾的是,他在明白的那一刻,早已永失所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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