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青蚨迷窟(九)

只见一根藤。

一根蝎尾妖藤,直直从地下撑出。

它直直地穿透了沈扬戈的胸膛,把他高高举起。

无数温热的、铁腥的液体洒了下来,铺了一场血雾。沈扬戈的手无力垂落,随着妖藤的晃动,身躯却还在颤抖。

他被一根藤穿胸而过。

甚至他还没反应过来,清亮的眸子茫然望着天,像是穿在荆棘上的麻雀,徒然张着喙,无声求救。

宁闻禛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跪倒在地上,眼中血丝密布,蓄满了泪,疯狂召起辞灵,猛地劈向蝎尾藤,伸手想要接住那人。

可下一刻,在他绝望的目光中,辞灵径直穿透了藤身。

只切开了空气。

“啊!!!”他爬了过去,一遍遍用辞灵横穿着,可都无济于事。

更多的鲜血被晃下,穿透了他的身躯,他似乎能感受那温度,湿润又黏腻,血腥味充斥口鼻,近乎让他分不清究竟是沈扬戈身上的,还是自己喉间涌出的。

“住手!住手啊!”

他哀求着,可那妖藤却舞动得更起劲了,它沐浴在猎物鲜血中,不晓得多快活——

这是久违的捕猎,终于有可怜的麻雀被驱赶着,冒冒失失闯进它的地盘了!

杀杀杀!

妖藤渴饮着鲜血,身形继续壮大,树皮皲裂开来,一点点撑开猎物的骨血。

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殷红的液体顺着凹凸不平的藤身往下淌着,像是流不尽的引血槽。

突然,在宁闻禛血红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点荧光。

从沈扬戈的身上涌现了绿色光点,它们忽明忽灭,像是萤火般,聚集在一起,最后凝成了一颗跳动的绿石。

那是木石之心。

它感知到了宿主的虚弱,便开始一圈圈环绕,将源源不断的生机注入。

沈扬戈被强行吊起一口气,在极致的痛苦中,依旧保持着一丝理智。他的口鼻不断闷涌着鲜血,颤巍巍地抬手,想要触碰穿胸的藤。

可随着蝎尾藤再次扭动,沈扬戈又往下落了一寸。骨血被挤压,他霎时睁大眼睛,一颗泪从眼角震落,随即气息一顿,飞速衰弱下去。

木石之心的光愈发盛了。

“扬戈……”宁闻禛向上伸出手,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再次摔落。

“扬戈。”他早已泣不成声。

在一片血腥诡谲的场景中,石壁再次发出喀喀的摩擦音,细碎的石屑如瀑布般倾下。隆隆——沉重的开门声传来,原本一体的山岩此时竟露出了暗门,如今它正缓缓开启。

宁闻禛眼里燃起了微末的希望,隔着模糊的视线,他看向那处——

入目是一双干干净净的卷云纹靴,往上看,正是黎照瑾。

他身后簇拥着数十号剑阁弟子,身旁是高马尾的黑袍青年,正笑着露出了尖利的虎牙。

杜幼廉手中托着一块罗盘,上面凝出一团虚影,像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他的指尖蓄灵,触碰上罗盘的坎位,轻轻一旋,只见那簇树根虚影似乎有生命般扭动起来,随即妖藤也开始摇头晃脑,同频共振。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他们!

一瞬间,巨大的恨意几乎要将宁闻禛淹没,他的瞳孔黝黑,身下的影子也开始不安躁动,就像囚禁的怪物,正蠢蠢欲动地撕扯着枷锁。

辞灵铮铮作响,随即一道寒芒点星,它飞速没入面前人的咽喉,稳稳钉入墙中。

依旧无用,他仍是个局外人。

杜幼廉浑然未觉,他笑盈盈地轻拨罗盘,一圈又一圈,只见妖藤猛地缩回触手,沈扬戈被重重砸落在地。

他径直穿透宁闻禛的手,身下缓缓洇开一滩血泊,而胸前被洞穿的伤口,正有无数殷红的温热的鲜血不断溢出,像是迸裂的泉水。

宁闻禛疯了般想要拢起它,想要捂住流血潺潺的伤口,却尽是徒劳。

他浑身都在发颤,只见沈扬戈的气息霎时衰微下来,他的呼吸像是破旧的拉风箱,呼哧呼哧,急促中夹杂着飞溅的血沫。他喊不出,可宁闻禛却在替他断断续续地嘶哑出声,声声哀鸣,近乎泣血。

这是一场漫长的酷刑。

黎照瑾率众进来了,所有人都惊叹着木石之心的治愈能力。

“瞧啊,他还活着。”有人拔高了语调,“穿了心都没死!”

“你们看,那就是木石之心吧。”

“真当神器,活死人肉白骨,果然名不虚传呐……”有人艳羡道。

却无人在意地上的沈扬戈。

只有宁闻禛。

他跪倒在地,紧紧捂住沈扬戈的伤口,一遍遍凑前,试图抹去他眼角的泪,哀求道:“扬戈,再坚持一下,求你……”

“别睡,再坚持一下好吗。”

毒藤正缓慢抽离,粗糙表面与柔软的血肉摩擦,发出滋咕滋咕的湿润声音,配着从那人破开胸腔中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闷哼,听着令人牙酸。

“啊!”黄衣姑娘小声叫道,她被吓到了,捂着眼挑开了头,不忍再看。

沈扬戈的口鼻不断涌出血,他身下血色蔓延开来,像是祭坛。他成为了祭坛中间可怜脆弱的羔羊,只有那双蓄满泪的眸子无助地望着上方,里面却依旧清澈。

恍惚间,宁闻禛在泪眼朦胧中似乎看见了自己。

眼见毒藤收回,地面再度合拢,杜幼廉收起罗盘,缓步踱来:“喂,黎师兄对你掏心掏肺,可你也没对我们说老实话。”

“你看,这不就是木石之心吗,早交出来不就没事了。”

话罢,他伸手想要捞起虚空的绿石,手指却从其中穿过。

像是捞了一阵风。

木石之心的轮廓模糊片刻,再度凝聚起来。

“嗯哼?”杜幼廉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倒也不恼,脸上又挂起笑。

他用尾指勾着一只破旧的储物袋,正是沈扬戈交换布帛的那只,绳结微微泛起毛边,又从里面取出一株阳心草。

这种珍稀药材像是蒲草般脆弱,一不小心就会碎成粉芥。

沈扬戈小心翼翼地裹着,本想用它求医,最后只换了两金。

如今,它却被捏碎,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细细密密的碎屑洒了满脸,挂在沈扬戈的睫毛上,融入血泊中。

杜幼廉站在上方,唇角轻蔑勾起:“瞧,别以为自己有什么小聪明,你逃不掉的。”

沈扬戈机械地挪开眸子,他扭头望去,依稀见到出口的光芒里嵌着无数轮廓,像是皮影戏的剪影。

像是雷叔他们给他看过的那样。

那么热闹。

真多人。

他的眼角落了一颗泪。

*

“他死了吗?”身后有弟子小心问道。

妖藤在罗盘的控制下,再度缩回地下,只留沈扬戈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论。

杜幼廉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血泊,囫囵划拉几笔,笑吟吟答道:“没有呢。”

他再次用鞋底碾上了沈扬戈的伤口,享受血液迸出的触感,在叽咕叽咕的声音中,沈扬戈周身再度涌出无数荧绿的光点,虚空浮动的木石之心更加真实。

杜幼廉用手捞了一把,依旧空无一物。

“还有口气儿,装上带走吧。”他挪开脚,微微招手,许多弟子便用后头蜂拥而至,他们拖着沉重的木箱,在地上落下长长的拖痕。

“黎师兄,我就说用藤吧。”杜幼廉快步迎了上去,他兴致勃勃地分享道,“你还说他不一定能走到这儿,瞧吧,沈淮渡的后人,还是有点东西的。”

黎照瑾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注视着面前弟子装箱。

他似乎在想什么,又像单纯地走神。

*

沈扬戈醒来的时候,眼前朦朦胧胧,像是天黑了,但依稀见到一点反光。

木石之心悬浮着,发出淡绿的微光,此时,他见到了一抹雪白的衣角。

“闻禛……”

他膝行着爬了过去,像只流浪狗般狼狈,一头扎入那人怀里。

喉管往下的呼吸被截断,那口气怎么都吸不到胸膛,他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无力翕动着鳍。

他感觉到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抚上眼角,替他拭去泪光,他仰头看他,断断续续道:“你们说得对,我真的很蠢,不该相信的……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们了。”

“扬戈、扬戈你听我说……”宁闻禛用手护着他的后颈,轻吻着他的额头,一遍遍安抚道,“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在,我在陪着你。”

话音落下,他感觉衣襟处洇开一片湿润,沈扬戈沉默片刻,从他肩处抬起头。

他笑了起来,嘴里又闷出一口血,却依旧掩盖不住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

“我知道呀。”他道,“你一直都在的。”

他紧紧攥住宁闻禛的衣角,骨节隐隐泛白:“你是闻禛,你不是我的幻觉,我只是把你弄丢了,我会把你找回来的。”

“嘘,嘘……扬戈,我不是幻觉,我在呢。”

宁闻禛抚着他的背,上面是凹凸不平的伤口,触手之处满是黏腻。

他的掌心贴上那处可怖的伤口,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更可怕的是——

他根本摸不到沈扬戈的心跳。

宁闻禛的心一颤,他缓慢地移动着手掌,试图探查到一丝痕迹,可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还在无止境淌出的液体外,他感受不到一丝心脏跳动的迹象。

唯一维系沈扬戈生机的,就是那颗木石之心。

他活不了,也死不掉。

宁闻禛喉间发出隐忍的哽咽,他紧紧地护住了沈扬戈,无数荆棘倒长,几乎要把他的心也生生剖出,凌迟至死。

“扬戈,我要怎么办啊。”他浑身都在颤抖,看着四周幽暗的牢房,他头一次无比憎恨懦弱的自己——他本以为只要他离开,一切都会变好。

可没想到,他却将沈扬戈生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丧亲之痛,穿心之刑。

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好他的,这都算什么!

他一遍遍捏着止血术,握着沈扬戈的手,用灵气注入他的经脉,可真正运转起来,他才探查到了那人伤痕累累的脉络,像是被砍了无数刀伤口的树枝,四处逸散,最后一丝灵气堪堪流转到了心肺——循环就戛然而止。

心脉断了。

宁闻禛不敢再探,他只能将手指一根根嵌入那人的指间,十指紧扣着,沈扬戈像是得了什么新奇的玩具,靠在他的肩头,一直低眸看着,翻来覆去地瞧,瞧着瞧着,没忍住开心,又低低咳出了血。

“疼吗。”

沈扬戈捂住嘴,又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却依旧不想让那人担心——如果闻禛不高兴了,兴许又不来看他。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敢梦到他了。

因为术法没有精进,五蕴骨也没补好,一事无成,所以不敢见他。

那人一定会失望的,而他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也许是这次太疼了,教训太过深刻,他没忍住,就偷偷想他了。

沈扬戈咽下满口的血腥,低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困了就睡,我陪着你。”

沈扬戈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他闷声道:“我醒来你还在吗?”

“在的。”

“骗人。”沈扬戈不信,可他太累了,浑身都在发冷,空气里就像带着刀,每次呼吸他的咽喉会被生生划开,铁锈味充斥着鼻腔、咽喉。

骨裂的疼痛几乎让他的神经都要崩断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生死拉扯之中,一只手被死亡握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另一手又被攥住,蓬勃的生机正从他的胸膛蔓延开来,维持着他的呼吸。

他越来越冷,只想把自己缩在那人怀里。就像是草垛里蜷缩的小羊,暖烘烘的。

终于,他的视野再度黑了下去。

而宁闻禛环抱着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只有木石之心还在盈盈发着光——它会庇护着他。

这是盛逢的祝福,也是无法解脱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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