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尔霍涅永远不会忘记成人礼那天。当她按照流程经过长长的红毯,向高坛上身披华贵鎏金长袍的王国大巫师跪拜,以求她宣告命运的神启时,却听见了令所有在场者毛骨悚然的预言。
“终有一日,你会成为灭世的罪人,被新王斩于剑下,掉入永不超生的深渊。”
佩尔霍涅惊得制止不住自己抬头的冲动,直视了大巫师的双眼,这本是被禁止的行为。只见那双可怖的蓝色重瞳向下缓缓移动,接上她的目光。
有一瞬间,她在心里对眼前的长者生出哀求,希望她能代表命运宽恕自己。
然而大巫师只是垂下眼,叹了口气。
“佩尔霍涅,命运必须遵循最优路线发展,人只需在其中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否则将触怒大空,降下天谴。你的角色,便是某人称王路上的垫脚石、被勇者屠杀的恶龙。你可知晓?”
她愕然,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殿下,请低下头。”
直到一名侍卫提醒她,凝固的世界才再次开始流动。
“是,我已悉知命运。”
她垂着脑袋起身,等待大巫师将礼冠移到头上。在她眼中,那金子制成的花簇形礼冠上连着许多透明的丝线,随着脑袋一沉,丝线从天花板与地面攀附上她的身体,如同寄生藤般将她包裹起来。
宴会厅两旁的座位上,大臣们面面相觑,不少低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用恐惧的目光打量着长路中央伫立的佩尔霍涅。时不时有人瞥大巫师背后两侧的椅子,那是属于王室成员的座位,最中央空着,为佩尔霍涅准备。在她左侧是两名长姊,右侧是幺妹和母亲。
她们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翁德兰的王室成员之间并无血缘关系,老国王终身未育,从天南地北收养来一批孩子,从中挑选最优秀的几个,自小作未来继承人培养。
若不出意外,在四王储成年之际,便会开始为期两年的选王仪式,经过数十道试炼,获得最高认可度的王储将加冕。
但预言既出,王位就已经和佩尔霍涅没什么关系了,甚至可以说,她虽还呼吸着,实则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仪式还是要照常进行。随从匆忙靠近她,为她抬起长袍角,协助她走向座位。佩尔霍涅回想起二姊的成年礼,那时到了这个环节,全场是庆典般欢声笑语,但现在,她在一片死寂中登上高坛。
她转身面对台下,看见奏乐队即将进场的画面,悲苦的心情涌了上来,但仍扬起下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奏乐队先前在门外,并未听到预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随着长号声起头,悠扬的提琴与震耳欲聋的行进鼓声在这陷入诡异沉默的宴会厅里回响起来。
突然,国王站了起来,见她举杯,大臣们如梦初醒,也纷纷起立致意。
“佩尔霍涅,恭喜你成人。”
母亲沉着的声音几乎被奏乐完全掩盖了过去——这时候本来是没有发言环节的,但不少懂得看脸色的大臣见国王动了嘴唇,便跟着喊道:“恭喜殿下!”
国王笑容满面,张开双臂,向左右边分别示意,随后将美酒一饮而尽,其她王储也照做,最后到了佩尔霍涅。她在股掌声中将酒杯抬至唇边,奇迹般地有了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错觉,母亲的态度就好像在告诉她: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于是她稍微放松下来,将葡萄酒灌入口中,但转瞬间,她又惊恐地低下头,发现那透明的命丝已经缠住了整个胸腔,仿佛也紧缚住心脏,它越是奋力跳动缠得越紧。
在越来越严重的心悸中,佩尔霍涅还是没支撑住,如落叶般向地面倒去。
*
成人礼后的一周,国王刻瓦忒将大病初愈的佩尔霍涅叫到自己的房间,让她准备搬离王储行宫。
可以看出来,刻瓦忒最近都睡不好,眼下挂着浓浓的乌青,她一直在就预言问题与大臣们商议,最后得到的解决办法……仍然遵循老规矩。废储,降爵,或许还有终身监禁。
“我也希望有别的办法,但你知道,预言不可违,也不会出错。等到选王仪式结束,无论谁当了新王,她都一定会给你个痛快。”
“母亲,我明白,也很感激您的努力。无论如何,我都会安分地度过余生。”
刻瓦忒皱起眉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老实说,这基本上就是在尝试救治临终的病人,这些天,向佩尔霍涅投来的目光不是充满畏惧,就是充满怜悯。
无论心情如何,昼夜还是照常轮转。
第二天,天空飘起细雪,搬离行宫的工作开始了。她的新住所远离王城,是刻瓦忒的众多避暑处之一,位于名叫以奎瑟斯提的北部小城的近郊,要走上三天两夜。她只能携带一名随从和少量行李,一切从简。
自从预言以来,她的三位姊妹都刻意地回避着她——不难理解,三人中的一个会在未来杀死佩尔霍涅,换了谁都心情复杂。
不过,离宫这天一早,长姊萨菲利还是敲响了她的房门。
萨菲利是个身材高大的豹人,油亮的黑色皮毛在日光下发着微微的红。她有些古板,大部分时候比母亲还严苛,但是个可靠的人。
“小佩,你什么时候启程?”
萨菲利对她行了吻额礼后问道。这是年长者对年少者表达关爱的动作。
“用过午膳后吧,怎么?”
“没什么,”萨菲利摇摇头,对她微笑,“只是希望你一路顺利,这些天天气不好。”不过,在萨菲利将手撤离她的肩膀后,一些细细的粉末在空气中漂浮起来,被日光照得现出原形。
那是检测黑巫术的色粉,若被检测者有使用过黑巫术,这些粉末便会如波浪般整齐地抖动。
她们都看到了,粉末只是不规则运动着。佩尔霍涅张开嘴巴,想要表达不悦,最终还是没吭声。
“嗯,看来没问题,你感觉精神怎么样?”萨菲利说。
“……还可以,病了反而休息好了。”
“有梦到什么奇怪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基本上都忘记了。”
“我……”萨菲利似乎才意识到这样有些失礼,但很快,她就说服了自己,“我只是以防万一,预言没有说明你会如何成为罪人,要是被什么入侵,或是接触黑巫术走入歧途,说不定早点发现,还能研究研究办法。”
“我明白的。”佩尔霍涅烦躁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不赞同母亲把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因为无法监管,万一她在那里作威作福都不能及时响应吗?佩尔霍涅有点想笑。怎么才一周的时间,她明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却要以好似对待另一个灵魂的方式对待她?
“王姊,如果母亲力排众议要留下我,恐怕是更加人心惶惶。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谁也不知道灭世是怎么灭的。”佩尔霍涅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
“……总之,日后要是有任何异常,都要告诉我,好吗?”
“知道啦。”
一番罗里吧嗦的嘱咐后,萨菲利才总算愿意离开。当在窗边看见她乘上马车,一直旁听的贴身侍卫,长着鹦鹉般绚丽羽毛的布拉弗才敢开口议论。
“萨菲利大人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佩尔霍涅撇撇嘴,回到书桌边继续收拾自己的零碎物品,说:“看着吧,以后这种事还会发生的。”
她其实仍怀有些希望,剩下的两个姊妹会来为她送行,几人的关系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到了下午,和母亲道别后,她在道路边又等了半个小时,雪停了,太阳重新从云层间探出头来,才灰心地拍掉肩上落的积雪,坐上马车。
布拉弗坐在对面,只听见外头的御马官轻挥马鞭,车轮缓缓转动着碾过地上的碎石,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进起来。
透过那小小的车窗,佩尔霍涅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天,那时也下了雪,比现在要大得多。
“你说你可以看见那些线?”
“是啊,我能看见你今天下午会丢钱,你可小心点。”
“这是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的线会出现在那水果摊上,还有另一条线属于那个毛贼克德,你们又不认识,她靠近你还能是因为什么?”
“天呐,佩尔霍涅,你真是个天才!”
可惜,那不是天赋,而是诅咒。年幼时,被她提醒过的玩伴都无一例外地死去了,或是事故,或是病亡。村子里的大人们听说了事情原委,明白这是擅自修改命运而导致的天谴。
最后,她们将她视作不祥,送上了审判席。
如果不是萨菲利因为一场暴风雪而停留在村子里,如果不是因为萨菲利力排众议,甚至动用王储的身份阻止了这场“审判”,将她带回了王宫,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佩尔霍涅这个人存在了。
离开村子那天,外头仍然在刮大雪,但萨菲利不愿再待,将她包裹在自己的暖袍里,便带上了马车。
“你怕冷吗?”
“还好。”其实有些冷,但她不打算说。
萨菲利突然掏出一个水袋,又取了个小杯子,往里倒出冒着热气的水,递给她。
“喝一些吧,路途还很长。”
她记得萨菲利温柔地眨眨眼,为她拂去头发上的脏东西。
从此以后,佩尔霍涅不再去看线,只要她不想看到,它们就几乎不会出现,除非有什么重大启示。总之,只要无视就好了,当个正常人还是比较简单的。
后来她在选拔中胜出,成为了王储,直到成人礼。兜兜转转还是一样的结果,当初村民们就是没错,她就是不祥的。
冷气刺得鼻子生疼。佩尔霍涅的体表虽然零散地长了些黑色羽毛,头发丛里也有一些,但起不到多少保暖作用。
她将暖袍的领口收紧了些,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布拉弗一小时后叫醒自己,便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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