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叫醒她的不是布拉弗,而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震颤,整辆马车倾斜着,即将发生侧翻,她从窗户里看见了,一颗巨大的松树正朝这边倒来,或许御马官是为了躲开它。但是那棵树太大,这点偏离还不足够,她们肯定会被压扁的。
布拉弗一动不动,似乎早就被撞晕了过去。
佩尔霍涅抬起手,她袖口的术杖尖上亮起一道闪光,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型的气旋,她们的马车保持着侧倾的角度浮空而起,被上升气流吹了起来,离开大树的落点,也因此获得了一些高度。
轰隆隆。
大树落地了,马车短暂滞空后,便继续沿着抛物线的后半段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厢门彻底脱落。佩尔霍涅的颅骨中充满了木头被压扁的巨响,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来自自己的骨头。
右小腿被变形的厢体压住,隐没在黑暗中,头也有点晕,皮肤很痒,似乎有液体流过。
她感觉不到痛,也无法控制肢体。她呼唤布拉弗,无济于事,又呼唤御马官,同样没有回音。
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声喧哗。
“啊,还有这棵,艾森!这儿!你是不是聋啦?”
“来咯,马上!”
轰隆隆,轰隆隆。
不是雷声。
是那些人还在继续砍树。
明明近在能听见声音的距离,她们却好像没看见这惨烈的事故现场。
佩尔霍涅呆呆地看着晴朗无云的天空,一只蝴蝶慢悠悠地飞过。
看起来是凤蝶,冬天怎么会有凤蝶呢?
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唱,温暖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没多久便把令皮肤发痒的液体吹干了。
她突然觉得好困,努力撑着眼皮,却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
有东西从黑漆漆的天空中掉了下来,那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被装在一个透明罐子里,佩尔霍涅伸手接住了它。
“你认为,这是一颗怎么样的心?”
一道冰冷的声音回响在无边的空间里。
“事实上,这是一颗英雌之心,将死隔绝在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之外。”
手上的触感变得湿漉漉的,流水的声音响起,佩尔霍涅低头看,那颗心如涌泉般淌出刺目的鲜血,快速地浸湿了她的衣物。
她被吓了一跳,罐子脱手,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心脏滑了出去,被一柄黑暗中出现的长剑刺穿了。
那拿剑的人戴着兜帽与面具,浑身被黑巫术的气息笼罩,抬起头时,狠毒的目光直射向她,从那面具被挖出的眼眶中,她看见了下面已经腐烂的皮肉,有些部分甚至见骨。
那人抬起剑,剑尖猛地向她刺来。
“嗯?你醒了?”
佩尔霍涅满头大汗,她看见车厢破损的木板,听见轰隆隆的大树倒塌声。身边有另一个人,不是布拉弗,也不是御马官,是注意到她的陌生人。
不知为何,她突然闻到了一股令人愉悦的甜味,就像蛋糕商店的味道,身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也变得如床垫般柔软,令她稍微镇定了下来。
她没法转动脖子,看不见那讲话的陌生人,只能听见声音。
“你的两个同伴死了,我很抱歉。她们一个飞得很远,一个失血过多。”
佩尔霍涅努力调动声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又沙哑。
“谢、谢谢你,你可以联系救助队吗?”
她甚至努力坐起来,想要对着这个陌生人的脸说话,马上又被按了回去。
“不用谢,佩尔霍涅。你最好不要乱动。”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一张脸出现在视野一角。
一张腐烂的脸。
眼眶中空洞无物。
她被吓得大叫着、大口喘息着想要直起身,却又再度被按了下来。
车厢破损的木板,大树倒塌声,身边的另一个人,但没有了甜味,只有草腥味,身下也不再柔软,几块木板硌得她生疼。
这次,那张脸是完好的。
准确来说,那是个一头红发,有一双橘红色眼睛的活人,虽也身着与那腐尸剑士差不多的兜帽长袍,但没戴起兜帽,也没有面具,正在渐暗的天色中朝她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微微发光,恍若金灿灿的烈日。
或许是她撞到了脑袋,出现视力伤残也说不定。
但我真的醒了吗?佩尔霍涅想。
“这次你是彻底醒了。”
活人似乎能读懂她的心声。
佩尔霍涅虚弱地说:“谢、谢谢你,我还有两个同伴……”
“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们已经不行了吗?”
“你……”
佩尔霍涅想起来了。
双目橘红,能发微光,使人陷入诡异的重梦。在古籍上有记载,死后之人被黑巫术复活,或本就来自它界,即为恶魔。她们的存在几乎是民俗传说,根本没有人见过,也有传言,她们只会出现在死亡之地,因此不是没人见过,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佩尔霍涅想,自己大概是离地狱不远了。
“反应过来了?我的名字是芬迦林。”
红发的恶魔轻抚她额头的某处伤口,冰得不寻常的体温却恰好麻痹了疼痛。恍惚中,佩尔霍涅听见自己轻声说:“帮帮我。”
“你想活下去,是吗?”
那当然了,别说她本身从来没有想过死,若她没有遵从安排成为被新王斩杀的罪人,那事情远比失去生命要严重得多。
佩尔霍涅无声地用力眨眼。她的脖子也受伤了,点不了头,出声讲话时,胸腔又实在是太疼了。
芬迦林抬起眉毛,俯下身,拉近了与她的距离,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里没有救助队,只有我,但我的帮助是需要代价的。”
佩尔霍涅有些气短,只好断断续续地说:“请,请帮帮我,拜托,什么都可以。”
“那么,”芬迦林维持着一种冰冷的微笑,只有嘴巴笑,眼睛没笑那种,“不妨和我做个交易吧,一个赌约。”
“赌…什么?”
其实赌什么都无所谓,佩尔霍涅只希望现在能少说些话。
恶魔假装盘算着早已做好的算盘。
“……我赌你成为救世主的命运,”听到这句话,佩尔霍涅真心实意地困惑了一下,毕竟要这么说,对面基本是必输的,但她没去想这其中有没有陷阱,反正恶魔提出的交易都是陷阱,“若成真了,你便向我交出自己的灵魂,反之,你就拿走我的灵魂。怎么样?”
有一瞬间,佩尔霍涅想到,这会不会就是她那宿命的一环?很多年后,或许会有这样一个故事,讲述她三位姊妹的其中一个如何成为传说中的圣人,那被斩杀的邪恶魔王就是获得了恶魔力量的佩尔霍涅。
接着她发现自己没有看见命丝,或许是重伤之际已经不剩多少法力,也可能是太久不用,它坏了。
无论如何,佩尔霍涅又努力地扩张胸肺,吸了半口气,说:“好,我和你赌。”
片刻后,她便看见芬迦林颔首,垂下脑袋。
“嗯……?”
她发出问音,然而芬迦林捧着她的侧脸,闭上眼,用嘴唇触碰了她的嘴唇。
睫毛轻轻扇动,她能感觉到恶魔的呼吸,感觉到那个吻同样是冰冷的,伴着不知哪儿来的雨水、或泥土味。接着,下唇传来一阵刺痛,那里被尖牙咬破,迅速开始发热。
随着芬迦林的舌头撬开她的牙关,铁腥味抵达味蕾,恶魔的血涌入口中,柔软的某物同时舔舐着她唇上那道新鲜的伤口。
她能感觉到下巴也沾上了溢出的血,看起来肯定很狼狈。
几乎是下一秒,胸腔中弥漫的疼痛消失了,她又闻见了蛋糕的香味,这次还有蜂蜜,闭上眼睛,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温暖柔软的毛毯里。
这个吻持续了一会儿,虽然伤口不痛,但佩尔霍涅有些缺氧,结束时她头晕目眩,轻喘着,模糊中看见芬迦林唇边也晕染上了鲜红色。
“抱歉,我需要新鲜的血。”芬迦林用气声解释道。
与恶魔交换彼此的鲜血,契约便成立。古籍上说的竟是真的。
治愈她也是真的。芬迦林仍然保持在她上方,鼻尖相近的距离,将手覆在她的左胸口。
那触碰迸发出了烈火般的光芒,一股暖流顺着血管一路经过四肢,不止是生理上的伤,先前关于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也全都消失了。
“现在闭上眼睛,佩尔霍涅,”芬迦林将手盖在她的眼睛上,没由来的,那名字在恶魔的舌尖弹跳时,与被其她人呼唤的感觉有所区别,“我相信治疗后,你还需要几天的休息来补足精神。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
接下来,她只记得一个画面。一群黑鸟无声地飞过海蓝色的天空,而地面上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开着一簇又一簇的小黄花,花丛中有一个身影,远得快要成了线段,但她还是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似乎正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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