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终于在临近午夜散场。程阅婉拒了同事续摊的邀请,独自走入沉睡的夜色。
六月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轻轻拂过他微烫的脸颊,将沾染的烟酒气吹散在空旷的街道。路灯将枫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车流淌过,尾灯在夜色中划出转瞬即逝的红痕。
就在他即将走到小区门口时,脚步不自觉地定住。
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不合时宜的宽大黑袍,帽兜遮住了面容。程阅的心一沉,某种熟悉的寒意悄然漫上脊背。
他放缓脚步,自然地绕过那个身影,期望那只是一个偶然停留的路人。
当程阅靠近到一定距离时,那黑袍人似乎动了一下,帽兜微微抬起,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那种被锁定、被注视的感觉无比清晰。
程阅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几乎是擦着铁门从黑袍人身旁快步走过。他能感觉到那股视线一直黏在他的身上。
直到走进小区里面,一盏盏路灯照亮了这一方天地,他才敢微微回头,门口深处那片阴影里,空无一物。
那个黑袍人,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香烛焚烧后的淡淡余味。
程阅收回目光,指尖用力,桃木小剑的棱角硌着掌心。他没有停留,更快的朝着那间唯一能给他庇护的公寓走去。
夜已深。大堂空无一人,冰冷的石材反射着头顶惨白的光线。程阅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他按了电梯,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那是回归巢的倒计时。此刻,他渴望回到那个相对私密、绝对可控的家。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轿厢内空无一人,冷白的灯光倾泻而出。
程阅迈步进去,转身,快速按亮自家楼层。电梯门开始平稳地闭合,狭窄的金属空间带来一丝短暂却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就在银灰色的门缝只剩下不到十厘米,眼看就要彻底关严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毫无征兆地从门外黑暗的缝隙中猛地伸了进来!
五指大张,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硬生生卡进了狭窄的门缝!
“哐当!”
电梯门受到巨大阻碍,发出急促的“嘀嘀”声,然后缓慢打开。
程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猛地抬头。
门外,站着一个剃着光头的男生。他的脸小小的,在电梯冷白灯光的直射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
没了头发的修饰,那双大而黝黑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出,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紫色阴影,如同被人揍了两拳。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程阅,脖颈以一种略显僵硬的姿态微微歪着,嘴唇翕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空洞的质感和清晰的埋怨:
“你为什么不等我?”
一瞬间,程阅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画面,这语气,像极了某些不好的东西……
然而,下一秒——
“哟,哥们儿,这么巧啊?”男生脸上那种空洞渗人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戏谑、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语调夸张地上扬。
他显然将程阅刚才那一瞬间的惊骇和僵硬尽收眼底,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林旭泽刚才在小区门口就看到程阅一个人低着头,神色匆匆甚至带着点慌张地走进来。想到之前几次碰面,这邻居总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
心里就冒出点邪恶的想法。
他刚失恋,一句“你要是女生就好了”。林旭泽一口气把留了许久的头发剃了个精光,正觉得心里空落落又躁得慌,就撞见程阅这模样。
他慢悠悠地晃进电梯,动作散漫,伸手按了比程阅高两层的按钮。然后他抱着手臂,后背懒洋洋地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
目光上下打量着脸色微白、身体不自觉绷紧、几乎要缩进角落里的程阅。他那新剃的光头在灯光下泛着青茬,配上此刻的表情,更像是个刚从什么麻烦里跑出来、唯恐天下不乱的问题少年。
程阅紧抿着唇,唇线拉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死死盯住头顶那不断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以及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年轻的、莽撞的、无名的玩味。
短暂的上升过程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被无声的对抗拉长。
“叮”的一声脆响,如同赦令。门刚打开一条足以通人的缝隙,程阅立刻就侧身迈了出去,步伐又急又快,近乎仓促,他只想尽快远离这个让他不适的空间和人物。
身后,清晰地传来那邻居一声毫不掩饰的轻笑和满足的叹息,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程阅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家门口。接连的惊吓让他身心俱疲,他只想立刻躺在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
程阅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的心情,快步走到自家门前。熟练地输入密码,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
他侧身进屋,反手关上门,习惯性地想去按玄关的灯开关。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晕,他清晰地看到,那张他精心挑选、软硬适中的真皮沙发上,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宽大黑色长袍的人。
正是他之前在小区门口看到的那个!那个消失在阴影里的诡秘身影!
对方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帽兜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瞬间,程阅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恐惧攫住了心脏,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逃!
他猛地转身,手指颤抖着去够刚刚锁上的门把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金属把手的瞬间。
“嗖!”
那道黑影以远超常人的速度窜到他身边!
紧接着,程阅感觉腿上一沉,一个巨大的力道拖住了他!
他惊骇地低头,只见那黑袍人……不,那黑袍“鬼”,竟扑倒在地上,双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救命啊——!!不对不对!救鬼啊!!大佬!天师!能看到我的活菩萨!救救我!!”
一个清亮,少年气的嗓音,带着哭腔,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突兀。
“我死了好几天了!但是我没办法投胎啊!地府的门我摸都摸不到!我在街上飘,一个能看见我的人都没有!那些摆摊算命的道士全是骗子,他们根本看不到我!呜呜呜呜呜......”
“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能看见我还能……还能让我碰到的活人!!”
程阅彻底懵了。
他能看见“那些东西”,但戴上妈妈为他求来的小木剑之后就没怎么看到过了。通常,它们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冰冷,无法触碰,彼此存在于两个互不干涉的维度。
他从未遇到过……能如此真实地抱住他大腿,声音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手臂用力的……鬼?
这活人感,也太强了!
程阅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死死箍住自己大腿的黑袍家伙,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今晚的经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二十多年人生建立的所有认知。
“你先松手,我……需要冷静一下。”程阅声音干涩,挣脱般地冲出家门,直到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带着颤地吁出一口气。
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微弱的火苗在指尖晃动,深吸一口,尼古丁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才让过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短短几小时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此刻他疲惫不堪,只想倒在床上彻底放空。
但现实不容逃避。
他掐灭只抽了几口的烟,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再次推开家门。
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果然还在。
他依旧坐在他那张一尘不染的白色真皮沙发上,与整个房间的极简风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沈烬见他进来,立刻从沙发上飘……不,是站了起来,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拘谨。
他似乎想表现得友好,但那双过于清澈、带着非人质感的眼睛,以及那身与夸张的宽大黑袍,只让程阅觉得头皮发麻。
“那个……自我介绍一下,”沈烬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可靠些,“我叫沈烬,死灰复燃的烬。是A大的学生,大三,学计算机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属委屈和不甘:“就……上周的事儿。通宵复习期末考,准备冲奖学金的,结果……嘎嘣一下,就猝死在宿舍了。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殡仪馆了,看着我爸妈哭得稀里哗啦地把我……呃,把我的‘实体’拉去火化了。”
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表情有点滑稽,又有点悲凉。
“本来以为就这么完了,两眼一闭,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结果没想到,”他两手一拍一摊,黑袍的袖子晃了晃,“魂还在!没有黑白无常!没有牛头马面!就连地府的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兄弟,你说我冤不冤?名牌大学,大好青年,死法这么窝囊,连个转职……不是,连个投胎的机会都不给!”
沈烬越说越激动,往前凑了凑,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殷切的期望:“所以,大佬,帮帮忙!你看你这地方,又干净又安静,风水肯定好!你让我在这里借住两个月,就两个月!让我感受一下人间的烟火气,缓缓我这口冤气,说不定就能投胎了!”
程阅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长串离奇又聒噪的自述,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反正没人看得到你,”程阅的声音冷淡,没有起伏,“你住路上不就行了。” 他实在不想自己的生活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鬼魂打扰,尤其是一个话这么多的鬼。
“不行啊!”沈烬立刻反驳,表情变得有些苦恼,“我不能一直晒太阳的,阳光太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要蒸发了一样,特别虚!而且……”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点难以启齿的腼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黑袍的边角,“没人陪我说话,我……我寂寞。”
这理由直白得近乎无耻,又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程阅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今晚的精力已经严重透支。
他放下水杯,看也没看沈烬,破罐子破摔般转身就朝卫生间走去,准备洗漱睡觉。
“喂?大佬?天师?兄弟?考虑一下嘛!我很安静的!我还可以帮你……帮你洗衣做饭!我厨艺很好的!”沈烬的声音在身后不甘心地响起,带着回声,在寂静的客厅里飘荡。
程阅“砰”地一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将所有的噪音和那个莫名其妙的鬼魂隔绝在外。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疲惫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原本绝对可控的家,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安全了。
那个名叫沈烬的鬼魂,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