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宁街改造项目分三期推进。
一期要修缮的除了百年洋行外还有一栋1917年建成的巴洛克式建筑,前身是永和堂药房。
罗序随两人穿过铁板搭就的临时通道,进入洋行建筑内部。
人去楼空的大厅,三层通顶举架,中间没有一根柱子,令人叹服。仰望破败的穹顶不由得心生敬畏。
“你看,这都掉下来了,不行啊。里面补不上,外面就更难说了。”张建强指着几处修补过的地方,忧心忡忡。
因为年代久远,灰墙上斑驳的花雕有不少破损。
古建修复秉承“整旧如旧”的原则,需要在雕花处补上颜色相似的砂浆才算完美。
但补过的地方明显可以看出材料全部掉落,经年累月的伤疤更加触目惊心。
灌堂风从残缺的窗口呼呼地钻进来,绕过穹顶再从另一侧钻出。咻咻风声如在悬崖边,令人心慌。
“其他材料呢?”
“试过了,都不行。”赵佳乐补充道,“也许是温度太低,黏着力就差,风又大,没等材料粘合上,就被吹干了。”
这栋屹立百年的古老建筑,穹顶高高隆起,沉默而悲悯地俯瞰众生。
伤痕累累的花雕、窗子、廊柱……建筑从不说话,修复师只能依据伤口判断它经历了什么。
目之所及,都是时间这把利刃留下的痕迹。
罗序返身回车上,拿出工具箱,“你们去忙吧,这里我来。”
古建修复是门技术活也是精细活。
像壁画、浮雕这类修缮,一个人一天最多能修两平方米。两栋建筑加起来要修的地方不少,毕竟这一百年间一直有人在这里生活。
无论时间还是人为都对古老建筑施加双重伤害。所以要尽快找到修复办法,才能在后期多项目并行时不拖后腿。
罗序工作素来不喜欢别人打扰,赵佳乐和张建强离开后,他俯下身,打开工具箱。
套上工服,保暖手套外加一层防水硅胶手套。调好砂浆,等待粉水融合时,用小刮刀把雕花处清理干净。
类似为伤口清创,只是这建筑的伤口每一寸都历经半个世纪以上。
空气、烟雾、水分不断侵蚀下,坚硬的雕花有一部分已经变得像饼干渣,一碰就碎。
一缕缕粉尘如烟散落,可这百年老楼仍旧在破败凋零的时光里努力迎着风雨,毫不畏惧。
罗序跪在脚手架上,用砂浆一点点抚平伤痕。把刚覆盖上的砂浆沿着原有样式雕琢出相同纹路,他才放下已经酸疼得不过血的手臂。
然而雕琢成型的砂浆几秒钟便啪嗒一下掉在脚边,砸得稀烂。
他不死心,把沙子和水的比例做了修改,还是不行。
又加入过筛后的白灰粉,这次时间长一些,可坚持不到三分钟,修复材料依旧掉下来,露出已经被洇湿的,难堪的疤痕。
面罩里分不清心跳还是风声,额头沁出汗珠,被风一吹比三九天还冷。
这建筑像一个人,像个拒绝一切补偿的人。
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日光被污迹斑斑的玻璃过滤,只剩惨白一线,从头顶倾泻而下,仿佛天空的眼睛,注视着脚手架上跪着的男人。
几秒漫长的等候,他并不急,可泪水却迫不及待地流过面颊。
女孩熟悉的声音穿过电波为这身躯注入力量,他稍稍直起身子,虔诚地跪着,像在忏悔,“姜姜,对不起。”
他以为不过十五年,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十五年。
初见那晚的掌印;市侩的女人和女孩;狭小的出租屋……
历经百年的建筑穿过时光把十五年的期待、守候、失落、遗忘逐一展现在他面前。
“姜姜,我在靖宁街洋行。”
当年罗序就在这儿被小混混围攻,是姜梨送上板砖,一大一小,孤勇决绝的气势吓退了一众流氓,她们的命运似乎从这时就变得密不可分。
“我会修好她,你相信我,无论如何,一定修好。”
修好这栋建筑,修好靖宁街,才能修好姜姜。
灰黑色的墙壁依旧挺立,那眼睛般的窗口透着悲悯凄怆的光,风卷起台上尘埃,如女孩的眼泪,尽数汇入风里。
坐在阳光中的姜梨捏着手机指尖泛白,整个人掉进了靖宁街的时光中。她感觉不到自己颤抖,看不到草稿中重要的一笔歪掉,听不到方圆圆问她,“姐,你哭什么?怎么了?家出事了?”
她的声音比尘埃更轻更飘,带着下雨前泥土的味道,“修补材料掉了是吗?”
“姜姜,对不起,对不起……放心,我有办法。姜姜,你相信我,修好靖宁街,我带你回家。”
穹顶环绕细微回音,涤荡在风里。
1921年建成的房屋拒绝百年后的修补恰如十岁的姜梨拒绝十五年后生硬的补偿。
“工地危险,戴好安全帽。修补的事晚上再说吧,我忙,挂了。”挂断电话,姜梨的心才恢复跳动。
靖宁街的每一座建筑,她都看过无数遍,所以才建议找专门的古建修复人员,只是没想到会是罗序来修。
命运仿佛故意捉弄三个人。
把最炙热的阳光放在夏天,所以北城的春天才迟迟未归。
把最真的喜欢留给不懂爱的她们,所以用十五年才明白,她的欢喜早已落空。
可阳光再次笼罩大地,她却突然不敢抬头,只因太过刺眼。
“姐,你咋了,别光哭啊。是不是家有啥事,你不方便我帮你跑,你别着急。”
方圆圆搂着姜梨不知该如何安慰。
“把靠窗的帘子拉上,我眼睛疼。”
照做后的方圆圆等进一步指示,可姜梨只是把头埋在双臂间,短短半分钟,再抬头一切如常。
“现在店铺以创意蛋糕为主,顾客下单后一定记得备注收货时间和地点,这样方便排单。”两个人一天能出多少单都是有数的,接多了做不完影响声誉。而且无论订单有多少,都要保证当天现做,这是姜梨的准则。
“穿过花园有个花店,去选些花来,当天随蛋糕赠送。”
“姐,你就为这事哭啊。”
姜梨无声点点头,算是应付过去了。方圆圆话多,起了头就没完没了。
支走方圆圆,她终于放松下来。眼泪无声滑落,模糊中保存好草稿,翻开之前做修复项目的调研资料。
姜梨有个习惯,所有查阅过的资料都留存一份,同事曾戏称她为“建筑系小仓鼠”,不管用不用得上,先拿了再说,囤起来。
此时囤货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一篇《中国古代“有机水泥”》让她眼前终于不再模糊。
百年洋行大院里终于见了阳光。
脱掉工服的罗序一身疲惫。他捏着一团风干的砂浆坐在饭桌边。
“序哥,要不问问设计院那边有什么建议。这边气候他们了解,万一就是达不到标准,或许等一等就可以了。”赵佳乐看不过罗序愁眉苦脸的样子,出言宽慰。
“我给国内实验室那边发了邮件,汇总所有情况,也包括今天的突发状况,或许能有消息。”
秦月汐把打好的餐盘放到他面前,娇媚的狐狸眼上下打量着,“吃饭,放心,有我呢。”
千斤重的手终于抬起,罗序木讷的塞一口饭,耳朵里还是姜梨说话轻飘飘的声音,她说挂了。
重逢以来的第一通电话,他道歉,她忙。
重逢以来的第一面,她逃,他把她送了回去。
是讽刺,还是报复。
罗序苦笑着说没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失落不仅仅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序哥,你晚上得带我们去洗澡了。我听人说北方人都爱泡澡。我都好几天没洗了。”临时住处虽然有暖气,但北城入春后,暖气只维持二十几度室温,洗澡完全不够用。
“上次几个地瓜和烤串就把我们打发了,这次可不行。”
“今天不行。”他脑子里都是姜梨,恨不得现在就收工赶到梨予甜境,问个清楚。
几次三番遭到拒绝,赵佳乐忍不住抱怨起来,“序哥,我发现你一到北城就变了,心不在焉的,原来都带我们融入城市生活。是你说的,融入才能了解,了解才能修复。咋的,谁给你下药了。”
赵佳乐突然发问着实把罗序噎了一下,没等他说话,秦月汐笑着调侃,“你这口音怎么回事?”
“咋,我愿意。跟工程队那几个兄弟聊天,改不回来了。而且我觉得这样说话,特别得劲!”赵佳乐耿耿脖子,一脸自豪。
众人由窃笑变为大笑。
“你喜欢就好。”秦月汐掩唇轻笑,随即看向罗序,努力争取,“你把我们送过去就行。小赵就是想让你带我们玩儿,如果有别的事大家也理解。”
这不算无理要求,众人齐齐地望向这边。
考量半晌,罗序点头应了。
赵佳乐偷偷朝秦月汐比了个手势,“还是你行。”
秦月汐并不得意,但笑得轻盈,睫毛骄傲地闪了闪,再看对面人的眼神又亮了亮。
她就知道。
其实姜梨的一天也并不好过。
起身疼,坐下疼,咳嗽疼,甚至打嗝都疼。
这块骨头存在得毫无存在感,却用如此特别的方式提醒她平日里的疏忽。
“怎么打喷嚏也疼?”
“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打喷嚏可是全身上下的大运动。一不小心,眼珠子容易喷出来。”
“闭嘴。”
方圆圆撑着眼皮,绘声绘色地演绎让她又想笑,一笑又疼。
时间不早了,落日在天边,眼看就要从树梢掉下来。
蛋糕都交给滴滴或达达送走。还差两个没有收到消息,她等等无妨,提前把人赶回家。
等到所有顾客都回复收到蛋糕时,罗序的越野车已经停在门口。
“你车上还有人。”姜梨越过罗序矮下来的肩头警惕地望着外面。
“送他们去别的地方,正好路过先接你。我不去。”
一行四辆车。张建强和赵佳乐自然是在他车上,工程队有个人临时要去,把秦月汐挤了过来。罗序下车前特意叮嘱把副驾留出来,此时后座上三个人互相埋怨对方穿得多,吃得多。
罗序解释得一清二楚,并不是故意为之,姜梨垂眸想了想。
“我去把猫粮放上就能走了。”
这几日小三花彻底在后院安家。只是不经常看到影子。不过投喂的猫粮、罐头、小鱼干也都没剩下。她喜欢小三花这种说走就走的生活,确切地说是羡慕。
所以店里备了不少她给小猫的宠爱。
这些事有罗序在自然轮不到她来做。
投喂后的人还抱怨了句,“没看见什么样啊。你要喜欢捡回来养多好,外面冷,也危险。”
姜梨没回答,等他拉开车门,按照原来的方法坐了上去。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动作略显生硬,但迅速。
简单介绍了名字后,车子上了主路。
后坐两位男士只盯着窗外,余光时不时瞟一眼副驾。姜梨只当看不见,垂眸盯脚尖,一副不准备说话的态度。
无奈之下,罗序点开车载收音机,打算调节调节。
沙沙的调音声对尴尬的氛围也是种缓解,但时间长了会令人更烦躁,等红灯间隙,他拧着眉毛和按钮较劲。
后坐突然有人插了一句。
“姜梨哈,你是罗序女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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