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宣泄

时酿春的话犹如一把重锤,每个字都敲的人心头巨震。纵使是这里面最见多识广的云海尘和曲**,听见她这番话,也不由得为她的胆识和决心而叹服。

这是何等的勇气、何等的胸襟,才能有这般远超于人的意念。

自箫倚歌死后,时酿春的生活里,爱意和恨意各占一半,她看似冷静和理智的外表下,其实封印着翻江倒海的杀心。箫人玉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可若论起谁更疯,两人怕是不相上下。

只不过时酿春疯的更内敛一些,害死箫倚歌的真凶必须要坠入地狱,而且必须要以最公正的方式偿命,如此才能还箫倚歌一个清名。

其实时酿春说的这些箫人玉都明白,一开始他们设下这一连串计谋的时候,原定的计划就是要让仵作验明箫倚歌的真正死因,可后来经过香行处那个案子后,坊间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了他耳朵里,有人指责金照古,可更有人质疑受害的箫人玉,于是渐渐地,箫人玉便有些顾忌了,她怕箫倚歌在身死两年之后,再遭名声的诋毁,因此后来他才自作主张,诓骗云海尘他们去城外验尸。

箫人玉何尝不知道时酿春待她姐姐的心思,若说有谁能够别无所求的帮他为箫倚歌伸冤,在场所有人,时酿春是箫人玉最信任的那一个,就连云海尘也只能排在她后面而已。

时酿春的话固然振聋发聩,可现实如何箫人玉是切切实实领教过的,所以他还是有些畏首畏尾。

云海尘明白了箫人玉的苦楚,知道他为何一再阻碍自己找人为箫倚歌验尸,但时酿春说得对,箫倚歌的尸身必须要验。

他走上前,怕箫人玉此刻还在生自己的气,所以没有去触碰对方,只轻声问道:“箫人玉,你还好么?”

箫人玉闻言抬头看他,眼里是不同于往日的苦痛,好像层层面具于瞬间全部剥落,露出了千疮百孔、血肉外翻的真实躯壳。

这一次他没再遮掩,也没再避而不答,而是带着哭腔,有气无力的回道:“我不好,自我阿姐死的那一日,我就谈不上什么好与不好了。”

他的话音很轻,但密室里的人却都听见了,纵使归庭客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听见这话也不禁觉得鼻头一酸,他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烫,这地儿要是再待下去,恐会失态,于是悄么声的转身,拽着曲**走出去了。

见他二人走出去,叶白庭有些罔知所措,时酿春坚持要为箫倚歌验尸,箫人玉却一直没有妥协,那她到底听谁的?而且他两人一个神情灰败,一个又似摇摇欲坠,比起验尸,好像先关心活人的情况更为重要,因此叶白庭走到时酿春身边,斟酌着问:“时姑娘,这里有些憋闷,你……要不要先上去透透气?”

时酿春真的冷静到让人安心,她知道现在要给箫人玉自己琢磨的时间,或许需要有人在一旁相劝,但她能说的、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且她的情绪也确实需要纾解,故而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只是在与箫人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停了停:“阿箫,已经两年了,这案子拖得够久了。”

扔下这么一句话,时酿春便抬脚离开了。

于是密室中便只剩下了云海尘、箫人玉和箫倚歌的尸身。

月听窗的院子里,归庭客坐在台阶上,垂头耷脑的,瞧上去没什么精神,曲**的心情也不好受,先前他对箫人玉有些误会,可如今真相大白,他才知道还是自己先入为主、有失公允了。

两人唉声叹气的,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儿,归庭客闷叹着问他:“你不是骗小玉出城了么,怎么还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

一提到这事儿曲**就又气又无奈:“别提了,箫……小玉那心眼子多的,照妖镜在他面前都失灵!”

方才曲**带着箫人玉往城外走,正走的好端端的,箫人玉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问了句:“云海尘在做什么?”

曲**当然不能告诉他,云海尘就守在月听窗的外面,只等咱们一离开他便潜入去找你阿姐的尸身,于是随意编了个借口:“去查金家了。”

“金家?查金照古的生父么?”

“对。”曲**丝毫没有意识到箫人玉正在给他下套。

“怎么,他怀疑我阿姐坟茔被毁坏的事情,跟金家有关系?”

曲**还在糊弄他:“应当是,他也没有详细同我说,毕竟他做什么也不必向我禀报。”

箫人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后毫无波澜的“嗯”了一声,紧接着便提议:“咱们要走着去么?太浪费时间了,不如骑马前往?”

骑马?曲**故意与他步行就是为了要拖延时间,可箫人玉提出此事,如果自己不答应倒显得反常,因此他佯装惊诧:“你还会骑马?”

箫人玉古怪的笑了:“我不会,但曲少卿你会啊。”

呃……曲**暗忖:他这是要与自己同乘一匹的意思?这不太合适吧,要是让云海尘知道了,不得像个冤魂恶鬼一样在自己耳边念叨上两三天么?

“噢……”曲**心里不太情愿,敷衍着说:“那……那找个地方租一匹马吧,或者买上一匹也行。”

“不必麻烦,”箫人玉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前面不就是衙门么,咱们骑衙门里的马便是,你是大理寺左少卿,总不会连一匹马都做不了主。”

曲**暗恨自己大意了,可事到如今若是不答应便会被箫人玉察觉端倪,因此只能由他牵着走:“……好。”

等两人走到了衙门门口,箫人玉等在外面,曲**入内牵了一匹马出来,他先骑上去,随后伸手将箫人玉也拽了上去,箫人玉坐在他身后,两手攥着他的衣襟,蔫儿坏蔫儿坏的问道:“曲少卿不喜欢男人吧?”可说完之后又觉得这么问没用:“算了,无所谓,云海尘先前也说自己不喜欢男人的,现在还不是上赶着让他云家断子绝孙。”说到这儿他忽而笑了一声,讥诮道:“我要是云家先祖啊,想方设法也要投胎投到云家给自己当孙子。”

曲**简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箫人玉的话虽然难听,可云海尘也确实贱的令人发指,因此他竟无可辩驳,只能不自在的干咳一声,提醒他:“小心些,走了。”

他并未骑的太快,箫人玉便在他耳后催促:“曲少卿,骑快点不成么?纵然你想与我燕游兴平县也得换个时候,我阿姐的尸骨还未收敛,若是被山中虎狼叼走一根半块的,我可要跟你没完!”

曲**终于知道箫人玉是如何把云海尘拿下的了,他话里这种似有若无的暧昧、说不清道不明的挑逗,确实让人难以招架。好在曲**清醒的很,不光是因为朋友妻不可欺,更是因为他真的、真的、真的不喜欢男人,因此在箫人玉面前,他的定力要比云海尘高出好几个道行。

罢了,骑快点儿就骑快点儿吧,到了山上的时候故意把马放跑,那样他们就只能走着回来了,也可以拖延时间。于是曲**两腿一夹马腹,马便加速蹿出去了。

等两人骑到城门要出城的时候,因为城门出入的百姓较多,曲**怕撞着行人便放慢了速度,结果就在走过一个守卫的时候,箫人玉却突然毫无征兆的叫喊起来:“救命!官爷救命!此人是牙子,要强行将我带出去卖了!”

他这么一喊,不仅曲**吓一跳,连周遭的百姓和城门的守卫都望过来,曲**转身捏住他的胳膊,厉声道:“箫人玉,你耍什么花招!”

箫人玉微微勾了勾嘴角,眼底是捉弄人成性的顽劣:“马上你就知道了!”随即越发大声的求救:“官爷救我!”

守城的士兵走过来三五人,一个个提着刀,面色威厉,对着曲**便喊道:“你,下马!”

曲**忍怒摸向自己腰间的牙牌想证明身份,结果却愕然发现牙牌不见了!他后知后觉的转身看箫人玉,咬牙切齿的问:“你偷走了我的牙牌?”

箫人玉一只手藏在身后,冷笑了一声,随后突然举臂将什么东西扔了出去!他的速度很快,又加之始料未及,因此曲**没拦住。

那可是大理寺的牙牌,万万不能丢!这下子曲**不下马也得下马了!不过他即便下马也要拽着箫人玉,箫人玉却不会轻易被他牵制,一边向周遭的士兵呼喊求救,一边对曲**又踹又踢的,曲**忍着愠怒去找那牙牌,奈何不明情况的士兵上前将他给围住了,又是查验身份、又是问询的,曲**被他们扰的分神,手上的力道有些松动,箫人玉就是趁这个时候挣脱了曲**,随后快速翻身上马,在他震愕的表情中扬长而去了。

当曲**先摆脱那些城门的守卫、又找回牙牌,最后一路小跑回月听窗的时候,箫人玉早就站在那间密室里,撞破他们的计划了。

听他这么说完,归庭客心里也纳闷儿:“就这样?”

“对啊!就这样!”曲**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哪句话说漏了馅儿?而且他还真沉得住气,一直骑到城门才抢了马往回跑!我一路追回来,险些没跑岔气!”

“算了,”归庭客懒得去琢磨了,他长叹一声:“反正已经被小玉发现了,至于他怎么发现的不重要,但我这心里啊,是真觉得难受。”

归庭客是个跅弛不羁的性子,从来没什么事儿能惹得他愁云惨淡,可方才听过密室里那番话之后,他便能大致推测出箫倚歌到底遭遇过什么,以及箫人玉、时酿春这两年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哪怕再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人,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曲**来的晚,虽然只听了一半儿,但查案数载的机警也足以让他推测出真相的始末,故而也就明白归庭客为何是这副模样,他走到归庭客身边坐下,同样慨叹道:“是啊,今日之前,是我们误会小玉了。”

让归庭客难受的不仅是箫人玉和时酿春,他现在也终于明白了,当日去闻家的时候,闻家二老为何对金家的人那般痛恨:“受害者不光箫倚歌一人,想来那闻鹤鸣,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嫁给金照古为妾的。”

从箫人玉的话可以隐约推测出,箫倚歌生前曾受到金照古的欺辱,至于那卖身契,应当也是金照古为了脱罪逼她写下的,只要有了卖身契,那么即便去衙门状告金照古强占妇女也无用,因此箫倚歌万念俱灰之下,便选择投河自尽。

一个闻鹤鸣,一个箫倚歌,两名女子皆遭受过相同的噩梦,只不过一人含恨忍耐至今,一人伤心欲绝,先行解脱了。

曲**面色愤然:“金照古真是个畜生!居然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强占女子,只要有卖身契在手,受辱的人便喊冤无门,他一时**大起,就要毁掉一个无辜的人,如此罪大恶极,绝对不能姑息!”

“只是不知道小玉他……”归庭客正担心箫人玉会不会答应将箫倚歌的死因大白于天下,正说着呢,忽而听到从房间的密室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声。

是箫人玉在哭。

归庭客闻言突然噎声,与曲**两相对视,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悲悯和郁结。

密室内,不知云海尘方才如何劝说的,但箫人玉两年以来强装的风轻云淡,皆在今日尽数崩溃,他早就需要大哭一场了,自两年前知道阿姐死亡真相的那一日,他心里就生出了一道伤痕,这两年来的每个时刻,只要他还在呼吸,伤痕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继续溃烂,他用报仇的意念把自己缝缝补补,看似外表昳丽的箫掌柜,实则早就变得残破不堪,只能凭借恨意苟延残喘了。

箫人玉被云海尘拢在怀里,他哭的很伤心,伤心到云海尘也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酸涩、麻木。他难以想象箫人玉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着自己阿姐的尸身熬过了两年,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虚言,但箫人玉的哭声确实如同一把没开刃的钝刀,反反复复在他心上剜割,疼痛是次要的,最折磨的人的,是伤口结痂后又被划破、不知何时才能愈合如初的那种无休无止的绝望。

云海尘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箫人玉,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箫人玉的苦痛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真凶伏法,用金照古的命,去祭奠枉死的人。

箫人玉哭了很长时间,哭的眼睛肿痛,甚至身子都有些抽搐,云海尘只能抱紧他,一遍遍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和缓下来,两年的积郁一时发泄出来,箫人玉把自己哭的力竭,也终于将自己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给云海尘看。

“好了好了,”云海尘突然变得拙口笨腮:“不哭了,你阿姐听见会心疼的。我也很心疼。”

箫人玉伏在云海尘肩上,说话的嗓音变得喑哑:“你骗我,我阿姐已经听不见了。”

云海尘心中骤痛:“但是我能听见,箫人玉,我知道你这两年过得不好,但你能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也权当是给我一个机会,救赎也好、报仇也罢,都要养足了精力才行,你今日要哭我阻止不了,但今日过后,好好爱惜自己,成么?”

听着云海尘在自己耳边的低语,箫人玉的心思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若是仇恨那么容易放下,他和箫倚歌又怎会筹谋两年、忍受恨意焚身整整两年之久,因此他没说话,他已经精疲力尽,再无多余的精神去想别的事情。

云海尘见他没反应,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怕箫人玉再出什么事情,便捏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子看着他:“箫人玉,箫人玉?你看着我。”

箫人玉被他轻晃着,眼神像个飘浮不定的游尘,好半晌才落进云海尘的视线里,两人的目光对上,箫人玉就这么看着他,静静的,不说话。

云海尘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相信我,只要我还在兴平县一日,就一定会将金照古绳之以法,不管是你还是时酿春,你们所经受过的痛苦,我都会通过律法一一施加到金照古身上,但是在正义到来之前,你要先保证自己好好地,绝对不能先垮了,知道么?”

大哭过一场之后,箫人玉的神思变得有些迟钝,云海尘的话他要捋好几遍才能明白过来:“……绳之以法,你会帮我将金照古绳之以法?”

“会的。”云海尘神态和语气都万分坚决:“我一定会,不仅仅是为了你,而是亡者冤魂未散,还等着有人为其伸冤,更何况《昭律》的权威和尊严也不许任何人挑衅和践踏,因此这案子我一定会审。”

“如果……”箫人玉呆愣楞的问:“如果有人从中阻拦呢?”

“阻拦又如何,你能以身涉险拉金照古入局,我身为执宪的官员,又怎能因为区区阻碍便让有罪之人免于刑谴。大理寺不留冗官,律法也不容奸邪,该是他金照古所受的判罚,我一丝一毫都不会让他脱逃,只要你信我,我便同你一起,让金照古和所有助纣为虐的人付出代价,还你阿姐以公道,还镜清于兴平县,好不好?”

箫人玉看着对方的眼睛,云海尘目光如炬,让箫人玉冰冷彻骨的身躯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堪比寒冬里救命取暖的柴炭,半晌后,他对云海尘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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