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航船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的时候,虞清远先醒了。

他发现自己还蜷在靳砚怀里,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靳砚的睡衣前襟。这个认知让他耳根发热,却舍不得立刻挪开。

靳砚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虞清远小心翼翼地抬眼,近距离打量着他。

靳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巴也冒出了些许胡茬。虞清远心里一揪——昨天对靳砚来说,一定很难熬吧。白天被突然分手,晚上还要照顾他,直到凌晨才睡。

只要现在认错就好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他。

说“砚砚我错了,我们不分手了”,然后一切都能回到原点。

这个念头太有诱惑力,让他几乎要开口。

可就在这时,柏林合约上那条冰冷的条款又浮现在眼前。

他不能这么自私。

虞清远轻轻咬住下唇,一点一点地把胳膊收回来。

靳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刚才的位置靠了靠,手臂揽了个空,眉头微微蹙起。

虞清远屏住呼吸,等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站在床边,最后看了一眼靳砚沉睡的侧脸,然后像个小偷一样溜出主卧,轻轻带上门。

回到客卧,他快速洗漱换衣,整个过程都轻手轻脚,生怕吵醒隔壁的人。

在玄关穿鞋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便签本。犹豫片刻,他还是抽出一张纸。

他需要留下字条,这是他们多年来的习惯,告知去向。那天靳砚掏出来一堆便签本,在每个地方都放了,说这样他随时可以记下灵感留下留言,还说要让这个家更有事生活气。

他抽出笔,笔尖悬在纸面上,却不知该写什么。

我走了?太绝情。

去工作室了?像汇报行程,不符合现在“分手”的状态。

别担心?……靳砚怎么可能不担心。

最后,他只干巴巴地写了一句:「我去工作室了。」落款处停顿良久,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是把纸条撕下来,压在靳砚平时放杯子的位置。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早起的环卫工人在打扫。虞清远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刚才靳砚无意识揽空的手臂,心里酸涩得厉害。

工作室依旧保持着昨天的凌乱。虞清远把草稿堆在一边,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没有新消息。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桌上的一张便签吸引了。

是靳砚的字迹,写在一张熟悉的牛皮纸上,应该是昨天晚上新写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利落挺拔,带着他特有的清晰骨节,只是笔锋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滞涩和用力,几乎要透纸背:

「清远:

看到字条的话,回复我。

植物园有萤火虫展,最后一场。之前答应要陪你去的。

如果……如果你还愿意去,就给我留个言。

晚上七点,我来工作室接你。

——砚」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萤火虫展……他以为他早就忘了。

可是靳砚记得,他没有质问,没有纠缠,只是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试图用他们之前未完成的约定,来填补这个“分手月”的空白。

他怎么会不愿意?

他太想去了。想和以前一样,走在靳砚身边,看着城市的流光溢彩,然后偷偷去看靳砚专注的侧脸。想在夏夜的植物园里,走在靳砚身边,想在漫天流萤制造的、如梦似幻的星光海里,短暂地忘记柏林,忘记合约,忘记分离,假装他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两个月前,他们在杂志上看到预告,虞清远当时就扯着靳砚的袖子说想去。靳砚那会儿正忙着一个竞标,还是立刻拿出手机订好了门票。

“好,”靳砚当时揉着他的头发说,“我陪你去。”

虞清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便签边缘,靳砚总是这样,记得所有他随口说过的话,记得所有他们约定的小事。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靳砚的对话框,输入框的光标闪烁着,像在等待他的决定。

回复“好”,就意味着要继续这场“分手月”的戏码,要继续面对靳砚,要继续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挣扎。

回复“不了”,就能彻底斩断联系,却也意味着要放弃这最后一个月的美好回忆。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迟迟按不下去。

窒息痛苦再次汹涌而来,比昨夜更加凶猛。

窗外的天光彻底亮了起来,明晃晃地刺进来。

“叮咚——”

就在胸腔里那股暴戾的酸涩几乎要冲破喉咙时,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把刀突兀地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虞清远猛地一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脸上的挣扎,拉开门。

门外是抱着一摞画册、发梢挑染成亮粉色的梁雨,以及她身后,穿着熨帖银灰色西装、仿佛刚从谈判桌下来的林修。

虞清远下意识地蹙眉,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巧了啊,”林修先一步开口,嘴角牵起一个程式化的礼貌弧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楼下恰好遇到梁小姐,就一道上来了。”他的措辞无懈可击,像精心排练过的外交辞令。

虞清远侧身让他们进来,工作室本就压抑的空间因为这两个气质迥异的人闯入更显逼仄。

“清远!”梁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她熟门熟路地把画册放在沙发上,凑到虞清远面前仔细打量,“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林修则站在靠门的位置,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与环境格格不入。

“清远,”他开门见山,“关于柏林那边的条款,有些细节需要最终确认。你看……”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自告奋勇刮着颜料的梁雨:“是否需要私下谈?”

“不用,就在这说。”他需要梁雨在这里,需要一点活人的气息来对抗林修带来的、契约式的冰冷。他怕自己一个人会忍不住签下什么,或者彻底崩溃。

“好,主要是关于驻留期间的住宿标准、研究经费的使用范围,还有展览预算的审批流程……”

林修翻开文件,指着用荧光笔标记的几处:“住宿是艺术中心提供的公寓,条件不错。研究经费每年有五万欧元的额度,但要提前提交计划。展览预算需要提前三个月报批。”

虞清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时不时瞟向桌上的手机。

“这些都没问题。”他说。

林修合上那厚厚一沓纸,扶了一下眼镜:“这些条款你都认可的话,随时可以签字,那边希望尽快得到回复。”

梁雨拿着合约翻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条:“等等,这条是什么意思?‘驻留期间不建议发展新的私人关系’?这要求也太奇怪了吧?”

虞清远心里一顿。

林修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策展人因私人感情影响工作判断。很多艺术机构都有类似规定。”

“但这只说不能发展新关系,”梁雨眼睛一亮,“没说要结束旧关系啊!你们都在一起五年了,这不算新关系吧?”

虞清远苦笑着摇头:“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在哪?”梁雨不解。

虞清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梁雨愣住了:“你没告诉他?”

“……没,我不想……“虞清远顿了一下,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去到了两杯水分别递过去,林修接过去,道了声谢,转而认真地注视着虞清远的眼睛:“这个机会非常难得。五年前你为了他放弃巴黎,这次如果再放弃,可能就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虞清远眼神动了两下,他又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

他把水开到最大,试图淹没外面的一切,淹没梁雨隐约穿透门板的质问:“……你认识靳砚吗?”

以及林修那种冷静到残酷的声线:“缘悭一面,但是我在很多人口中都听说过。”

梁雨声音低下去:“靳砚对他很重要,这个条件真的不能改吗?”

虞清远几乎能想象到林修现在的动作,肯定是轻轻摇头,然后又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说道:“……正因如此,才必须由他自己做出选择。是斩断依赖,还是放弃未来……”

虞清远猛地将整个头埋进冰冷刺骨的水流里。冷水疯狂地灌入他的耳朵、鼻腔,剥夺他的听觉和呼吸。他下意识地开始憋气,心里机械地数着:一、二、三……靳砚说过,数到三十,最难熬的那阵恐慌就会过去。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胸腔里的灼烧感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像被点着了,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林修看了看表,起身欲走:“我还有个会议。清远,你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

“咚咚。”敲门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清远?”梁雨的声音隔着一层木板,闷闷的,“林修走了……他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虞清远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下巴成串地滚落,砸湿了前襟。镜子里的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狼狈,绝望,眼神空洞。

“他还……留了这个。”梁雨的声音迟疑着,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虞清远用湿透的、不停颤抖的手指展开它。

雪白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手写字:

【P.S. 你需要和他谈谈吗?】

一滴水珠从额发坠落,正正砸在那个黑色的问号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灰影。

虞清远突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场自欺欺人的分手,这场孤注一掷的远行,到底折磨的是谁?

靳砚……是不是至少应该有知情权?他是不是至少应该有机会……说不?

梁雨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要我……打电话叫靳哥过来接你吗?”

虞清远盯着镜子里那个破碎不堪的倒影,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而后无力地从指尖滑落,滚进垃圾桶。

他重重呼吸了两下,空气摩擦着喉管,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和刺痛。

这感觉,远比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谎言,都更加真实而残忍。

虞清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深呼一口气,推开门走出去,瘫陷进工作室那张宽大的旧扶手椅里。皮革表面还残留着一点靳砚常用的香氛气息,微弱却固执地萦绕上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只要不睁开,就能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梁雨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小茶几旁,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走过去,轻轻放在虞清远手边的矮凳上。水杯旁,她放下了一个精致的、带着烫金字体的大红色请柬,那抹炽烈的红,在灰调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清远,”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努力克制后的平静,“先喝点水。你脸色很难看。”

虞清远没有动,睫毛颤抖得厉害。

梁雨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不是来评判你的决定的。我知道你不是冲动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一定觉得那是为靳砚好,对不对?”

虞清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丝。

梁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看着虞清远憔悴的样子,心里明白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难。

“可是清远,”她轻声说,“你这样一个人硬扛,靳砚会更难受的。他那么了解你,肯定能看出你在撒谎。”

“那就让他看出来吧。”虞清远的声音有些哽咽,“至少这样,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事业。”

工作室里陷入沉默。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梁雨拿起那张请柬,指尖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印花。“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的,前两年,我过得一团糟,家里出事,感情破裂,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是你们……是你和靳砚,让我这儿,”她指了指心口,“还有个能躲雨的地方。记得吗?我每次哭得稀里哗啦跑来,靳砚就默默去煮超甜的奶茶,你就坐在旁边给我递纸巾,一句话也不问,就陪着。”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特别感激。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点靠谱的、温暖的东西,我可能……可能就走不到今天,等不到属于我的幸福了。”

她把请柬轻轻推到虞清远面前:“现在,我看到你……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清远,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靳砚他……至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件小事,这关系到你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你不能……不能一个人就把它决定了,然后让他去承受一个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的结果。”

艰难地修改ing……我会尽快全改完哒![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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