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源?你怎么来了?”
林鹤须对他的二徒弟向来是偏爱的,百年难遇的根骨,家世又富足,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可这孩子总对诡仙有种莫名的偏执,此时一声“诡仙大人”叫出来,让林鹤须心口堵得慌。
——骂又骂不得,宗门内的藏书阁还是贾家出资建的。
“哦,师尊也在?”贾宇源的目光越过众人,在医馆内扫了一圈,眼角却不住地去看解里尘,“家里一个小奴丢了,正差人四处找呢。方才听家丁说是藏在这医馆里,便来看看。”
林臾皱了皱眉,随即想起解里尘身边像是带着个人,也下意识向屋内看了眼,那里只有翻倒的长椅,却不见人影。
他没再理会贾宇源,定了定神,压着剑柄的手不动,那问责的语气大有一视同仁的意思:“仙尊又为何在此地?”
“我?”
解里尘此时恰好也收回目光,意有所指:“我啊,也丢了个小奴。”
林臾像是被打好的腹稿噎住,豢奴这事本就为正道所耻,玄霜宗诸人面色也都不好看,不知解里尘是说真的还是在讽刺,可贾宇源却像是来了兴趣:
“什么胆大的奴婢,竟踩到仙尊头上了?我就说这现在的奴隶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个的都敢逃跑了。敢问那小奴长相如何?这镇子我贾家最熟,许是能帮上一二呢?”
他面容恳切,可那张脸实在让人下不去眼,腐烂处似有活物搅动,就差滴□□液来。
解里尘盯着他看了会儿,四平八稳地将目光移开:
“他?兔子一样,瘦得很,一摸能摸出骨头来。”
一句话意味深长,乍听不像是正经人会用的形容,可贾宇源却好像找到了同类,脸上兴奋,伸手同家丁们一挥:“听见没有,快去找!”
家丁中几个新来的一脸懵懂,几个老的却已经见怪不怪了,迅速带人去找这个“兔子一样的奴隶”。
林臾眉头紧锁,气这帮人视人命为草芥。食指轻弹,长剑发出“铮”的一声清鸣,将在场几人的目光重新聚在身上。
“汝饶镇一月来已有十具无皮尸骨,我等派弟子来探却有数人不知所踪。还有,”他再次压低声音,让几步之外的贾宇源听不分明,“昨日此地突然有融嗜的迹象,今日又在此遇到仙尊,在下怀疑……此地之事与六界法门有关。”
融嗜常发生在六界交合处。死墟、地狱鬼境、人界、仙蓬汀、天法门相交之地并非固定,它们并非是一道门、一条线、一处建筑,也从未有人驻守。相反,这种“交合”是随性的,也许有的人在回村路上走着走着便身入异地,再回人界时已然沧海桑田;也有人寻了一辈子,却连一丝气息也捉不到。
这种太过随性的路径,就连真正飞升的几位上仙也难以揣摩,是以常有迷路的仙人走入人界,一面游历行善,受拜者香火,福泽一地;一面等待再入它界的时机。
然而,对修士而言,人界之外的仙力是常人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不,应当说,那种“仙力”是更高的、与人界全然不同的存在,只要一丝一毫便可成就大业。是以,这六界交合之法门虽难以捉摸,却有无数人明里暗里觊觎着,自解里尘成仙后愈演愈烈,都信了这死墟里有宝贝,进入死墟便可一飞冲天。
而融嗜,便是两界交合处被强行打开时周遭仙力震碎、搅浑的结果。
不是一人,而是十里之内天地万物原有的仙脉全然浑浊。
林臾目宇严肃,眼里不乏试探:“既然仙尊也在此处,莫非此次融嗜与死墟相关?若真是如此,还望仙尊同我等一道查明真相。”
解里尘将目光放远,天际之间几道裂纹,旁人看不出,在他眼里却若隐若现,难以忽略。
他也同样压低声音:“我真是想不到,玄霜宗苟活到现在,竟是靠着一个小辈主事。”
“可是小子,若我便是这无皮尸首的罪魁祸首呢?”
“我查过典籍,上仙皆有维护六界之责,不可轻易杀人,若反天道,便有诸孽缠身,受恶阴骨寒之苦。”林臾道,“是以,五十年前那场……我也心有疑惑。”
解里尘但笑不语,须臾,他负手向外走,像是默认了林臾的说辞,一脚从尸身上跨过去:“这陆郎中的尸首,记得埋了。”
他说罢,竟径直在一家早点铺子处停下。林臾反应过来,长剑一收,同林鹤须一拱手:“师尊,弟子先去查这无皮尸首之事,其余失踪的门人也已放出寻信鸟,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您。”说着一顿,“师尊切勿再冲动。”
言毕,他嘱咐同门将地上的尸首处理,也再没看贾宇源,一同跟了上去。
一丈外,解里尘从老板娘颤颤巍巍的手中提过两块枣糕,那神情颇为嫌弃,只用小指勾着草绳,买了却不吃,就这么提在手里。
事实上,解里尘与林臾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个名字在乾桓上尊口中是个禁词,在师尊同门口中是个嗜血狂魔,解里尘是上仙,上仙杀人才是恐怖,大家心照不宣,同仇敌忾,可从小到大却没有人见过这位“诡仙”。
可眼前这人动作不疾不徐,不仅救了师尊,方才伤人也是师尊动手在先,现下竟……一个辟谷的神仙竟会买枣糕?
他在一旁站定:“仙尊这是为何?这枣糕铺子可有异常?”
解里尘偏头,给了他一个“你觉得这像是有异常的样子么”的眼神。
林臾问:“那为何?”
两人身后,除了三四个跟来的玄霜宗弟子,贾宇源竟也在其中。
“这个?给家里那只兔子吃着玩。”
林臾皱眉:“上仙豢人宠,恐会人人效仿,到时那些无权无势的凡人罹难……”
话音未落,解里尘冷冷笑了声。
“你啊你啊,怎会这样想。”解里尘说这话时眼神扫过街头巷尾,如抚过微尘,“你既说了上仙有护六界之责,那便应想到,于我而言,六界以下无大事。”
林臾握紧了手上的剑柄。
“人界是安是乱,又有谁在受苦,与我有何相干?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神倏忽落在道路视野的尽头,那里一道黑袍一闪而过,隐约可见一寸苍白的肌肤。
“凡事怪我一人头上,倒是你们正道的传统。”
“……”
林臾先暂且将这话放在一旁,心想还是先解决汝饶镇的事情要紧:“那仙尊现在打算从何查起?”
这话默认了解里尘也是为此而来。
解里尘收回目光,也不否认:“知道六坟山怎么走么?”
林臾正要说话,只听一旁一道声音横叉进来:“在下知道!”
解里尘与林臾同时看向身后。
跟了两人许久的贾宇源此时跳出来,双手作一揖,那股笑让人陡觉怪异:“小生知一条近路,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可到。仙尊……可否让小生带路?”
解里尘眯起眼,眼底淡淡往贾宇源身上一扫:
“好啊。”
林臾一愣:“仙尊为何觉得是六坟山?”
他原是不想让这个师弟同去,师尊偏爱他的天分和家世,可这人行事乖张,我行我素,难免会出岔子。与诡仙同行本就是风险,再加一个贾宇源便更难估量。
可还未等他制止,只听解里尘留下一句“那困你师尊的阵便是六坟山之物”,提着枣糕便朝贾宇源手指的方向走去。
“这贾宇源……早看他心术不正,偏偏这人先天奇骨,家里又富,连师尊都不敢动他。”
林臾执剑,在原地不动,其余几位门人赶上来,围在林臾身边,神情间皆有忿忿之意。
“现在倒好,他同诡仙沆瀣一气,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林臾在原地站了片刻,周遭门人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已经将二人骂了个遍,被他沉声打断:“我去一趟,你们便无需跟去了。”
“什么?可师兄你……万一有危险……”
“四个时辰内我若没有回来,你们便去找师尊和乾桓上尊,切记救人要紧。”少年语气沉稳,比林鹤须更像一宗之长,话音落下便转身离去,可随即脚步一顿,与不远处一道目光轻轻相撞,对上一双兔子般警惕的眼。
他在害怕?
只是一瞬间,对方迅速垂下眸子,消失在店铺后。
“师兄,怎么了?”
“无事。”
林臾将长剑收束腰间,没有再理会这一小插曲。
*
阿清站在店铺中间的窄路上,脚边堆满杂货和垃圾,四周妇人的咒骂声,孩童的哭闹声,泼水声,洗漱声乱成一片,无人发觉这里多了个人。他藏在角落,这个角度恰好能目送几人走远。
远处,贾宇源与解里尘走在一道,贾宇源转头,像是在说些什么,脸上那块疤在天光下明晃晃,直直刺进他的心里。
眼前,一包荷叶裹着的枣糕绳结松散,微微敞开,还散着热气,两只麻雀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上。
他闭了闭眼,抓着枣糕地手微微收紧,须臾,头也不回地往相反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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