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扶额坐在医馆中。
白光闪过时解里尘挡住了他的眼,等再睁眼时早市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两人坐在医馆的长椅上,门外站了一圈人,正中间围着的是一具无皮尸首。
两人凭空出现让原本嘈杂的氛围瞬间变得诡异而安静,随即人群窃窃私语,有几人认出了阿清,看热闹的眼神变成了吃惊——
“阿清怎么在这儿?”
“谁?他不是被贾宇源……”
“贾宇源现在满镇找他,他还敢出现在这儿?”
“我早觉得这阿清有问题……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个了,你们说这些死人不会都是……”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阿清冷冷地瞥过去,还未看清那几人的位置,耳旁一阵风,就是解里尘凑近来。
“知道六坟山在哪么,小东西?”
对方气息稳重,不像是刚才弄出这样大动静的人,鼻息喷在他耳侧,有一种木调的冷香。
——所以解里尘果然是为了人皮来这镇子的么?
阿清收回目光,面不改色:“知道,公子打算去哪儿查?”
“我方才强行破阵时本想问问那个叫陈宣玖的。被人拿来作阵,魂魄附在牌位上,总该知道些什么。”
外头人声嘈杂,两人这个耳鬓厮磨的距离竟莫名给人极大的遐想空间,更多的视线投过来。
“可你猜怎么着,”解里尘声音低缓,倒显得医馆里隔绝外世。阿清下意识地:“怎么?”
“我寻她魂魄三千里,连她那高祖都寻着了,就是找不到她的魂魄。那牌位上流出来的血也不是她的。”
外头人更多了些,尸首在白日青光里隐隐发臭,腐烂得有些快,几只苍蝇“嗡”地一声从众人眼前飞过。几个修士模样的人与先前程川的衣着十分相似,皆穿着白袍,腰间束了淡蓝色的袖带,从人群外挤进来,放了工具,对人群喊了句什么,看样子是在验尸。
阿清圈着自己的身子,觉得腹中疼过后空空如也。解里尘一手撑在桌上,画了个圈表示那句“寻她魂魄三千里”,声音近在咫尺。他不清楚解里尘的意思,轻轻抬头:“……所以?”
“所以,我猜那陈宣玖并未死过。”解里尘的视线落在阿清紧紧捂住的小腹上,“你们汝饶镇可有死前先立牌位这等习俗?”
他看阿清摇了摇头。
“这陈宣玖呢,你可有听说过?”
阿清闭了闭眼,像是在思索,半晌又睁开:“没有……莫说在贾府,当初在窑子里的时候就有很多陈姓的客人,都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不过……”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单薄的身子就算是披了件外套也依旧看上去轻飘飘:“当时好像有人说陈家有个女儿丢了……”
“丢女儿?”
“嗯,”阿清揉了揉眉心,“许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许是自己走丢了,也许年纪小的是被山里野狼叼走的……那时丢孩子的事情常有,说过几日也就散了。说来,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倌儿怕被拐跑,平日里连窑子也不敢出。”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窑子也不曾好到哪去,当初还信了老鸨的话。
阿清心里一叹,他思绪远了,抬头只见解里尘一张脸愈发凑近,不由得呼吸一窒,下意识转头去看外面的人群,刚瞧见几个修士往这边看过来又被捏着下巴勾回去,解里尘一声感慨似的:
“怎么难过的时候也这么漂亮呢?”
太近了。
阿清无来由地想起了那句“是仇家,也是旧情人”。
解里尘似乎……是个老手。
可解里尘只是磨了下他的颈侧,那双眼尾轻佻地扬起,眼底却不变喜怒。
“带路吧,阿清?”
“老夫看你们往哪走!!”
阿清正要应下,只听门外一阵急行的步子由远至近,人群好像让开了一条道,熟悉的怒吼声接踵而至——
“解里尘!你杀我道统弟子无数,今日被老夫遇上,就休想轻易脱身!”
只见林鹤须右手提剑,衣袍翻滚,身后跟着数十名弟子迅速将医馆围起来。旁人不明就里,只以为是仙宗的人找到凶手正要捉拿归案,一边对地面的尸首避之不及,一边又目光探究,几乎要将这两人里外扫个遍。
“不是吧,还真是他?”
“旁边那个是谁啊?外乡人?”
“他一个小倌儿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我要是他第一个杀的就是贾宇源,估计是合伙那个叫解里尘的,又或者……嘿嘿……”
“你别说,他那姿色是个人都得答应啊,你说是吧?”
“狗才!什么啊?贾宇源玩剩下的东西你还吃得下?更别说他以前在窑子可是……”
“请诸位噤声。”
眼见人群的议论越来越歪,玄霜宗弟子中有人看不下去。他们都是修行之人,剑修的眼神如剑芒般凌冽。那几人被这么一看,才一同噤声。
为首的弟子目光低垂,看上去颇为稳重,与林鹤须的脾气全然相反的样子,却一眼就能看出他眼底璀璨,是少年意气的模样。此时他执剑一拦,与同门将看热闹的全都往后压了一圈,开口时芝兰玉树,凌厉中不乏温润涵养:“此地危险,待会儿恐怕有争斗,诸位还请退避,免得伤及无辜。”
说罢与其他众人手中捻诀,霎时间一道屏障将人群与医馆隔绝开来,围观众人不明所以,其中不乏有看不了热闹往屏障处啐一口的。
“你!林师兄?”
其他同门见此正要上前理论,却被他一手拦下,林臾掌心搭着剑柄,温声要开口,只听背后一道人声携着气劲传来——
“林宗主,当年我念你同我素无怨仇,放你们玄霜宗一条生路,如今又救尔等出阵却不求回报。你倒好,英雄逞上瘾,再要上前,可小心丢了性命,再白送我一个宗门。”
那声音用内力传出来,直击在场众修士的识海,寻常凡人听不到,几个修为低的宗门弟子已经感到头晕目眩,更有甚者已经不得已拄着剑,“哇”地一声吐出来。
林臾骤然回眸——那个只有在典籍中,在口耳相传中闻名的解里尘从医馆走出来,不像传闻中的面目狰狞,男人骨相冽冽,一袭修身红衣,长发未束显得随性,狐狸似的轻薄的眼扫过他——他心中震动,那一刻如被路遇的微尘,微尘却受此庄严。
解里尘一手轻抬,双指扣住的是林鹤须的泊鸾,丝毫不见吃力,唯有微鸣的泊鸾能显出两人。
而反观林鹤须,那一剑起得突然,剑锋气贯长虹,端是赌对手失察反应不过来,力劲已是用了六七分,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挡下,连再进一步也不能!
在场几位玄霜宗子弟皆是心底一沉。
然而,真正惊恐的是林鹤须。
事实上,他并未觉得诛杀解里尘有何不妥。一来五十年前那场仙宗浩劫死了多少人,除恶扬善,诛灭魔头,他与解里尘自然是不共戴天,见一次他就要杀一次!二来,虽然面上不表现,但他始终认为解里尘本是一介凡人,一个凡人,劳筋骨,饿体肤的磨难都没有经历,怎能一飞冲天?!
不甘也好,轻视也罢,他拔剑源于本能,这是程式,也是无来由的自信。
可此时他距解里尘也不过几寸远,他正要再发力运气,却只觉胸口一闷,一股蓬勃的气劲贯胸而来,他心下一惊,正要挥剑格挡时却看见解里尘笑了一下。
解里尘手势不疾不徐,却让人觉得很快,快到几乎,只是一闪而过。
林鹤须的脚步生生顿住,胸口冰凉,他僵硬地低头,只见胸前剑气凝成的护盾已经碎裂,解里尘五指硬朗,第一个指节竟已没入他的衣袍!
可是他分明并未感受到对方的运气!
不等他再思索,一股陌生的内力顺着他的伤口侵入经脉,林鹤须面色骤变,立马执剑反拨,胸口恶痛,那五指看似轻轻扣着,可待他脱身,已经整整抓下了一块肉——
“噗——”
若是再晚一步,就不是一块肉那样简单了,而是全身的仙脉被堵塞,弄不好要爆体而亡!
然而封锁仙脉这等事,只有实力相差极其悬殊者才能做到。他先前没有感觉,直至如今才真切些许地感受到,解里尘已经成仙了。
“师尊!”
林臾暗道不好,剑尖一挑,须臾上前十余步,于二人三尺之外停下,剑柄横在林鹤须与解里尘中间,微微下压:“仙尊,如今汝饶镇形势诡异,您既已是上仙之尊,便该担上仙之责,以大局为重,再造杀孽恐非上仙之姿!”
“林臾,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人毁我正道,血海之仇,莫说是上仙,就算是上神,我们也不得不报!”
“上、仙?”
解里尘淡淡地扫了一圈,目之所及玄霜宗弟子皆面色惊恐,他收回目光,上上下下将林臾看一遍,语气讥讽道:“林鹤须,我先前未发觉,剑宗竟会有你这等莽夫做宗主。”
林臾一愣,身后的林鹤须已服下丹药,胸前的伤口寸寸愈合,正要越过他拔剑再战——只听一声惨叫,电光火石间近处一名玄霜宗弟子捂着肚子跪地不起,面色痛得狰狞,嘴唇动了动,突出一口血来。
血意漫延,人群骚动起来,有看热闹的妇人被吓得摔倒在地,连同周围数人都乱糟糟地倒下去。
“我……我的修为!!!”
倒在地上的那名弟子面如土色,原本捂着肚子的手慌乱地搅动——他声音发抖:“我……我的修为跌落筑基了……”
这下,慌的就不止看热闹的凡人了。
林鹤须见状,怒眉倒竖,一声“拿命来”尚未喊完,便听见解里尘道:“你若再同我大喊大叫,被废修为的可就不止这一人了。”
额前的碎发被剑气逼开,他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到时他们要怪,也只能怪你林鹤须不顾同门死活,一意孤行逞英雄了。”
“解里尘!你——”
“够了!”
林鹤须正被激得气不过,却听见身旁一声断喝,那声音他忽略不了,是林臾。
林臾身后,玄霜宗众人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事实上,林鹤须虽为宗主,可醉心铸剑,宗内大小事务皆由林臾过手。老宗主意气用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以暗地里,在众人心中林臾才是话事者人。
“师尊糊涂!我们来此是为镇子除邪祟的,而非白白让宗门弟子送命的。若是镇民因此丧命,又如何担得起?”
与方才温文尔雅的样子不同,他的语气相较林鹤须竟更加严厉、理智:
“汝饶镇已有数十人遇难,现下尸首正躺在眼前,师尊怎连问也不过问?”
“仙宗屠杀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们自诩仙宗,怎能因已故之人而枉顾活人性命?”
“这……”林鹤须被这么一问竟无话可说,虽除魔之事为大,可若真伤及无辜,他也对不起宗主这个位置,可必要的牺牲总是……
“啪,啪,啪。”
“师兄真是好威风,连师尊都被镇住了。”
僵持中,一道拍手声由远至近。几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青年被家丁模样的众人簇拥着,那青年穿戴考究,腰间佩玉叮当作响,一身锦袍绣鹤纹,左脸却有一块腐烂透骨的疤。
他对着几人遥遥一揖,声音里隐隐有丝癫狂的亢奋:“鄙人姓贾,名宇源,见过——诡仙大人。”
解里尘一双眼珠施舍般地动了动,贾宇源丝毫不躲,竟也直直回望过来。
与此同时,身后医馆中木椅“吱呀”一声在地上划出杂音,随即桌椅翻倒,等解里尘转头去看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良久,他笑一声。
“还真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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