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G弦上的咏叹调

这副表情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脸上实在不多见。

艾琳?艾德勒坐在贝克街221B会客室的沙发上,手里是哈德森太太端来的红茶,而茶几的对面则是一脸隐忍恳求又混杂着些许期待与炫耀的咨询侦探。

“你叫我陪你去趟珠宝店?”她语气上扬,再一次重复对方在一开始抛来的话语。福尔摩斯和珠宝店不管怎么看都不搭边,像是两块硬生生拼凑起来的拼图,而且她以为,凭夏洛克的性子,除非查案需要根本不可能踏足半步。

——是的,我认为这件事情拜托艾德勒你再合适不过。

艾琳神色莫名地放下茶杯,问他,为什么是我?

“如果你是需要一个女人配合你查案,哈德森太太或者赫尔薇尔都可以帮到你不是吗?”

“不不不,艾德勒,这不是需要谁配合我的事情,如果是查案的话我大可以直接去找华生和赫尔薇尔。但是很遗憾,华生去和新女友约会了,哈德森太太知道我去珠宝店只会在我耳边斥责‘有钱买首饰为什么没钱交房租’,至于赫尔薇尔——你见过谁送礼物是带着对方一起去挑的?”

自他从老师口中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中得知她没有几件足以出席白金汉宫皇室晚宴的首饰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已经扎根在心中。对此,他告诉自己的解释是,他得还赫尔薇尔在几年前送给他的天价小提琴。

等到两人走下马车,踏入珠宝店时,艾琳的耳边仍旧响着夏洛克难得喋喋不休的声音:“你得帮忙挑一件品质最好的,款式也要好看,别太花哨,简单些,赫尔薇尔不喜欢太花哨夸张的款式,还有,最好是珍珠。”

他不是没想过送月长石或者亚历山大石,奈何前者的寓意太过暧昧,后者的价格难以负担。尽管他觉得,哪怕送了那种散发优雅蓝色光晕的同时可以看见月神流连其中的漂亮宝石,以赫尔薇尔对矿物学和矿石文化的一知半解可能根本就不懂得它的寓意。

这一结论令咨询侦探有些郁闷,伸手摸向口袋里的烟,随后看见艾琳满脸不赞同的神色,遂作罢,拉着脸跟在她身后。踏入此地的女歌唱家如鱼得水,以相当毒辣的眼光挑剔着店员们推荐的各类首饰,不是这个品相一般,就是那个价格虚高,硬是把做工精致的珍珠首饰嫌弃了大半。

“有没有做工简洁一些的?我那位朋友不喜欢太堆砌的款式。”

“您要多简洁?”

“Less is more(少即是多).”一直没有出声打扰艾琳发挥全部实力的夏洛克开口,“我想作为全伦敦最优秀的珠宝店,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最终被送到两人面前的是一对巴洛克珍珠耳坠,用打成丝状的白银缠绕于表面并不光滑规则的水滴形珍珠,闪烁着银白的冷光。

在看见它的第一眼,艾琳?艾德勒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相视而笑,终于在给赫尔薇尔的礼物上达成了共识。

以“提前送出的圣诞礼物”为由,将装着耳坠的小方盒塞入对方前来贝克街拜访时挂在衣帽钩上的大衣口袋里,夏洛克没有再理会来自他亲爱的老师的疑惑,喊来马车后就对着车夫报出蓓尔美尔街的地址,同时把赫尔薇尔推上马车挥手告别。

“真是难得见你如此窘迫的样子,大侦探,我以为福尔摩斯的词典里没有‘害羞’。”艾琳倚着门框调笑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能够厚着脸皮半裸着上身在伦敦市区走街串巷,却在给一个女人送耳坠时嘴笨舌拙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对方“这是你今年的圣诞礼物”,只字不提在挑选时花费的心思——尽管负责挑剔的主力军是堪称其中行家的艾琳。出于对咨询侦探情感方面上的怜悯,昔日剧院里的大明星告诉他:你要是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你还是不够了解赫尔薇尔。”夏洛克站在伦敦入夜后吹起的寒风里,背过身点起一支烟。日益临近的盛大节日早已使街上的住户们或多或少地装饰起冬青枝和槲寄生,哈德森太太近日忙碌的身影也代表了佳节将近。今年他不打算回约克郡,麦考夫也是,父母亦不需要兄弟二人抛下工作的陪同,何况他们一早就清楚千里之外的伦敦还有一位更需要陪伴的人。

“我们之间,有些话本就无需多言。”

这是相识了一周半后就逐渐形成的默契,时至今日已近四年,倘若有必要,他和赫尔薇尔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可以省略。因此夏洛克有充足的自信,自信赫尔薇尔能够明白他更深层的用意。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艾琳开口,你不像是那种会送奢侈品做礼物的人,怎么突然想起来送这个?

夏洛克闻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我没和你说过吗?好像是没说过,赫尔薇尔送给我的第一份圣诞礼物是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你知道的吧,就是最近一次公开拍卖开价七百万英镑的名琴。”他没说这琴只花了赫尔薇尔六十个先令,在它被对方背在背上跨越了1975年圣诞节纷飞的雪花,最终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人生中第一份来自亲属之外的圣诞礼物从此就成了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至宝。

用什么样的奢侈品去偿还小提琴的价值都不够,也永远都还不清。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用鞋底将烟蒂上的红光熄灭。

就像自两人于剑桥马尔科姆街相识之后,年轻的学生总是在受年长了两三岁的老师的照拂与恩惠。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到底价值多少她不太在乎,艾琳?艾德勒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咨询侦探脸上来一拳,或者叫来马车跑去蓓尔美尔街,叫赫尔薇尔擦亮眼睛离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炫耀意味的男人远一点。现实情况是作为师长的赫尔薇尔?洛克哈特可以说是把学生宠得无法无天,看看他现在这副德行吧,烧了她的住所和生活用品,只是“微不足道”的支使和刁难就足以招来对方的偏袒。

艾琳走进221B,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将一头雾水不知又是在哪里惹了这位女士的咨询侦探关在门外。

贝克街再一次迎接隶属大英政府的咨询顾问是在几天后,彼时夏洛克?福尔摩斯刚刚与助手华生结束了对波西米亚王子和机密文件的调查,在踏进家门的第一秒,约翰?华生就指着倚在门后的黑伞,对落后了一步的室友说,赫尔薇尔来了。

夏洛克挑起眉,没问华生到底是什么时候和他的老师熟稔到了那个互相喊名字的地步,怀着隐秘的心思径直走向会客室。

黑发的女人在沙发上阖了眼,眼底隐约可见的青黑昭示了她近日来的少眠,他疑惑着政府文件为什么临近圣诞还会如此之多,同时又埋怨兄长不懂得绅士风度主动分担一些。入了冬的伦敦就算在点燃壁炉的室内也算不得暖和,夏洛克在陷入熟睡的女人身前立了片刻,最终脱下能够抵御雾都夜风的大衣披到她身上。在俯下身的那一刻,观察力相当敏锐的咨询侦探在赫尔薇尔的右手上瞥见一抹从未见过的蓝光。

他不像他的老师那样会对戒面上显眼的“H”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戒指的来历很好猜,知道赫尔薇尔生日在六月的只有卡文迪许家和福尔摩斯家的兄弟俩,而从事矿产的哈廷顿侯爵不会给侄女送来品相只是中上的首饰,在对方看来那无异于自打脸面。除去所有不可能,唯一剩下的只有兄长麦考夫?福尔摩斯。

就像夏洛克能够在几个呼吸之间猜到来历,同样也能够于片刻的分秒里懂得麦考夫的用意——比起用“修女心性”来帮助赫尔薇尔打发异性的搭讪,更多的是隐晦且暧昧的好感,至于戒面上刻着的“H”,恐怕代表的也是宣告将其占有的“福尔摩斯(Holmes)”,而非佩戴者的名字“赫尔薇尔(Hervor)”。

他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不愿再看见蓝色。

遗憾的是待咨询侦探回到房间,偶然瞥向用以整理仪容的镜子时,其中倒映出了与那枚月长石戒指相差无几的颜色——纯净的,澄澈的蓝,辽阔得像无边苍天,又像万里碧海。

最具专业性的词汇都无法准确地描述他现在的内心,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嫉妒,也明白嫉妒诞生的原由。但是无往不利的演绎推理没有办法告诉他夏洛克?福尔摩斯会对赫尔薇尔?洛克哈特产生爱慕之情的原因。过于陌生的情感使他呆呆地站在镜前,直到华生敲响房门,告诉他麦考夫来贝克街拜访。

夏洛克走下楼,恰好看见刚刚被叫醒的赫尔薇尔半眯着眼,披着他的大衣靠在麦考夫的右肩。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拉住大衣的衣襟防止滑落,在察觉到弟子的靠近之后就让身体离开了旁边的人,来到他面前,把大衣还给对方,然后告诉他,之后几天她都不在伦敦,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电报联系她在杜伦的朋友。

女人没和学生解释戒指的事情。就像夏洛克先前对艾琳说过的那样,他们之间有些话不言自明。

“我以为你会在第欧根尼待到七点四十分。”她转头看向麦考夫,“你以往都是这个时间才回家。”

“通常来讲确实如此,就像我以为你今天不至于提前两小时四十分钟离开,甚至还在贝克街221B睡着。”

“因为要和夏洛克说一声我未来两三天都不在伦敦的事情。要知道最近代表大英政府和他对接的人一直是我,如果有一天夏洛克在贝克街221B的门口突然看见你的身影,比起交流进度更可能往你的脸上来一拳,麦考夫。”

之后兄弟二人对这方面到底是如何处理的已经不再是赫尔薇尔操心的事情。几个小时的火车晃得人差点骨头散架,再一次回到地面的踏实感令她长松了一口气,掂了掂一同被带来的书籍与文献,拦下马车之后对车夫报出威廉留给她的地址,随后又是一路的摇摇晃晃。

抵达莫里亚蒂家时正值午后,天空是蟹壳青色,树木光秃的枝条蜿蜒其上。

“我是赫尔薇尔?洛克哈特,先前同威廉提过近日会来拜访。”她朝弗雷德说明来意。

“威廉大人的确说过会有一位来自伦敦的客人。”年纪不大的少年接过行李和书籍,领着赫尔薇尔来到宅邸前,“请先休息片刻,我去为您泡壶茶。”

等待期间,一只被喂得羽毛丰满且体态浑圆的大鹅迈着步子朝这里走来,紧跟其后的是一位灰发绿眼睛的女孩。在家中看到陌生人的出现使罗斯琳?克利夫兰抱着鹅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用很轻的声音问道:您是来找莫里亚蒂教授的吗,女士?

不,我不是来找那家伙的。

少女震惊于话语里对父亲口中好得不得了与完美的莫里亚蒂教授几乎不存在的尊敬。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小姑娘,你和戴塔里恩家‘冬之子’之一的萨曼莎是什么关系?”

罗斯琳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舅舅兰道尔?戴塔里恩竟然已经疯魔到把手伸向了杜伦,但仔细一想,如果真的要做什么,对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客气,更何况她显得与教授很熟悉。

犹疑片刻,灰发绿眼的少女回答,萨曼莎?戴塔里恩?克利夫兰是我妈妈。

少女在年幼的时候曾被父亲温斯顿抱上膝头,视线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图上的一隅。“这里是德文郡。”她听温斯顿说,“你妈妈有一个至交好友以前住在这里。”

“那后来呢?”

“后来亚尔薇嫁去了约克郡,然后永远沉睡在约克北边的旷野里。”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站起身,提起茶几边上的一摞书籍与文献来到少女面前:你之前问我是不是来找威廉,很遗憾,如果不是有必要我不太想和那家伙遇见。至于我从伦敦来到杜伦的目的——

“——我是为你而来的,罗斯琳?克利夫兰。”

罗斯琳抱着鹅愣在原地。

爸爸在骗人。

她想。

就算威尔士小仙女是假的,可仙女教母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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