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可能的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赵意田成了景绮微信上联系最频繁的人之一。

策划案一版接一版的修改、一版接一版的传送彼此。也许是早晨六点,也许是晚上九点。夹杂着几句天冷多穿衣、胃疼就少喝咖啡。也不知道是谁开始先开始吐槽自己的生活,大概率是景绮吧,她总是藏不太住自己心思的,演技再佳也还是一点就炸的本质。然后赵意田也跟着说起了自己的烦恼——同事间难以把握的分寸,体检报告中上上下下的箭头。

两人甚至相约要一起去配中药。

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奇妙,那么多年的不咸不淡,也曾一度陷于红白玫瑰的老土僵局,到现在突然开始会关照彼此。那个男人曾经是因果的“因”,现在看来好像是一种介质、一种手段,是过河就可以拆除的桥。

“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嘛。我想听小粉龙的故事,你好久没有讲了。”今晚的Kingsley很难哄,眼神晴明得仿佛此刻是早晨九点。

景绮沉默得盯着手机看,Kingsley大怒,猛刷存在感,在被子里咕噜咕噜地扭,从床头扭到床尾,直到整条被子化作一条超大毛毛虫。

“妈妈妈妈妈!”重复太多,再温暖的字节、再可爱的声音也像是噪音。何况景绮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安静、需要独处的人。

“还睡不着是不是?那你去客厅骑会儿小车吧。”景绮冲他摆摆手。

这一年,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为母亲的耐心的消退。刚当妈妈的时候,她想要给Kingsley最好的一切。就像小粉龙的故事,是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编的,她希望她儿子的童话梦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还有每一顿饭、每一个觉,她都全心全意、尽在掌握,曾经就连Kingsley被长辈亲了脸蛋,景绮都能在心里把人家骂得体无完肤。

但久而久之,真的好累,她低估了母亲这份工作,一份永远没有上限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比任何一份工作都更需要牺牲自我。

她不能也无法完全牺牲自己,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Kingsley小眉毛一皱,显然没料到妈妈会真的放任他:“妈妈你怎么了?”毛毛虫努力地扭到了景绮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蹭在景绮身上。

“没什么呀。”话刚说出口,眼泪就落下来,连一秒钟都等不及。

她语气里强撑的欢快和轻松,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妈妈不哭!”毛毛虫急得脑门冒汗,他努力挣脱自己的“壳”,一整只“哐”地扑到了景绮身上,“K宝给妈妈擦眼泪。”他攒起肉嘟嘟的小手,在景绮的脸上轻轻地抹来抹去。

景绮抱起Kingsley,柔柔地拍着他的后脑勺。她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也好让自己的眼泪有时间躲藏起来。

“妈妈只是看手机看多了,眼睛不舒服啦。”她哄骗Kingsley,并不打算让三岁小朋友为她的人生伤神。人生要烦恼的时间太多,童年还是尽可能地天真无知、尽情犯傻吧。

景绮点开和赵意田的聊天框,还是回复了她一句:“你尽力啦,多谢。”往上划,赵意田的那条消息仍旧让景绮感到恍惚。

“对不起,董事会认为目前影视行业风险因素太多,决定这一期先不投这个项目,我会继续跟进的。”

景绮想,这应该已经是赵意田有意为之的措辞,也许事实上是再也不会投。商人重利,IRR matters a lot。

那些过去失败的回忆突然涌现了出来。譬如中考前被同龄人碾压,被复旦附中的面试筛下;譬如高考志愿被父亲改了志愿,明明超过分数线却和复旦大学失之交臂;譬如裸辞后一度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只能靠父母厚着脸托关系;譬如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面试人叠成小飞机飞进了废纸篓;譬如连在梦里都爱着的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把自己画进他的圈子。

然后是这一回,做了十几年的梦,进度条终于变成99%,却一直卡在99%。就差一口气,真怕到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王铭乔到家的时候,值守的阿姨立马奉上人参水和夜宵。她好心地指了指Kingsley的房间,提示道:“Ricky今晚估计是被Kingsley缠住了。”

一开始,她也和所有的菲佣一样,叫他们先生、太太,但第一天就被景绮制止了。景绮和她约法三章:一、在家叫名字即可,中英文皆可;二、不要传话,无论是谁,哪怕是家里的客人说了什么也不要往外传;三、不能带任何人进自己家。

截至目前,她遵守得很好。

就是心里憋得有点慌。

王铭乔往胃里补充完营养,又在餐厅里抱着手机干坐了一会儿。阿姨有些陪不住,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求他早早回房休息。毕竟在餐厅枯坐到凌晨的事情,王铭乔是干得出来的。

他或许属猫头鹰。

哦不,猫头鹰白日也要补觉吧。

好在他很快折起了手机,步履明确,直接对准Kingsley的房间。

他知道时间不早,刻意地放缓动作,尽管如此,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景绮还是醒了过来。她眼神锋芒四射,好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如雷霆之势扫过。哪怕眼角留着泪痕。

确认是王铭乔之后,景绮的眼神又松了下来,一副朦胧睡眼眨啊眨啊。

“有事吗?要不明天说?” 景绮指了指自己身上金蝉脱壳的毛毛虫,很努力地做出口型。

王铭乔觉得好笑,她拿Kingsley当成逃避的借口未免太拙劣。Kingsley可是一旦睡着连雷公都霹不醒的小孩。

王铭乔将拖鞋留在门口,以免发出太多声响。然后顺路将灯光开光调成睡眠模式,昏黄的灯光于是渐渐隐没,只剩下天花板上几盏星星和月亮的壁灯发出荧蓝色的光。

他捞起Kingsley的胳膊,熟练地将Kingsley从景绮的身上卸了下来,然后熟练地将Kingsley放置在床的最中间,最后熟练地在Kingsley的另一侧躺了下来。要不是Kingsley实在太小,王铭乔此刻微微蜷起的身体真的会让人产生一种“需要依靠”的错觉。

“松桦基金的事情,我没有插手。”也许是透过窗缝的夜风,又也许是稚嫩童真的夜灯,王铭乔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松软的、温柔的磁性,让人误以为可以亲近。

但景绮已经对此免疫。

“不重要了。”她淡淡地笑,并不在意王铭乔是否看得到。重要的是,时过境迁,走了这么些捷径也好、歪路也罢,她还是要屈服于最初的社会法则。那是她的父亲在少女时代就曾呵斥过她的法则:“别老想着让世界来适应你!只有你适应世界的份儿。”

弱肉蚕食的世界,百分之二的人掌握着百分之九十八的资源的世界。

不靠关系,全凭热血,她就什么都不是。

明明有人做到了,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泪又想往外涌。

“哭过?”王铭乔看到她手里还攥着刚才抹泪的纸巾,他没再接着说,只是将手掌伸了过去,“纸巾我帮你扔了吧。”

景绮和他已经是不需要客套的关系,当即塞给他。

“你是不是松了口气?”她故意刺他,“既不用当矛头,又解决了担忧。”

“我承认自己那天有点心急。”

“能理解。当局者迷嘛。” 景绮倒像是在安慰他,“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要是真的能行,也不会一直想着走捷径了。”

捷径的事情,最初或许可以追溯到谢骄第一次给她介绍王铭圣的时候。她见到长相神似《命中注定我爱你》中Dylan神父的男人,偶像剧情节忽然上头,瞬间降智到IQ 60,恨不得一夜速成《如何泡到出身豪门的笨蛋帅哥》。偏偏天赋有限,让人看了笑话。

再到和王铭乔的这段,也属实不是单纯的因缘。

“我可以道歉。至少你在创作这条路上,没有走过捷径。”王铭乔诚恳,而后又补了一句,“学习上也是。”

王铭乔夸在了点上,景绮的嘴角微微上扬。

她从小到大都是老师喜欢的学生,是知识最虔诚的信徒。

怀Kingsley的时候,她忍住孕吐完成了自己在伦敦政经的毕业论文。生完Kingsley的第一年,她一边哺乳一边在香港中文大学又读出了哲学的学位。

象牙塔颁发的证书一大堆,现实世界厮杀的履历却只有浅浅几条。

“我是不是真的写得很烂。”景绮诚恳发问。

“创作的事情,我不懂。”王铭乔也坦率。

“那我呢?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别的很难说,但是你把K宝养得很好。”他就像一只小太阳一样,带给身边人光与热,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索求。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Kingsley脚一蹬,调皮地踢掉半身被子。

王铭乔很认命地给他掖好,简直是最尽职的“贴身太监。”

景绮抿了抿嘴,没有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如果“当一个好妈妈”变成自己人生最大的价值,她会觉得很崩溃。

但这个想法,男人估计不能懂。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麻木地附和道:“可能我天生适合当妈。毕竟当女儿当不好,当老婆也没人要。”然后她便闭上了眼睛,任凭睡意将自己吞没。

母子两连睡觉时候的呼吸都很相似,甚至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牛奶香气。王铭乔有了一丝晃神。

这是他近在咫尺的家,他还在贪心什么呢。

目光不知不觉落在景绮的无名指上,Harry Winston的钻戒她几乎时时刻刻戴着。那时候,他让助理带她去选样式,她一口拒绝,只说要柜台陈列品里最贵的一只一克拉,什么样式都行。店员知道他们身份不一般,在视频那头积极介绍,说VIP室还有几枚珍藏尖货,至于设计的话,他们可以邀请纽约的大师手工坊定制一枚独一无二的。

她仍是拒绝,没有一丝犹豫。

虚荣得很有分寸,贪财得很有道德,绝对不觊觎多余的心意。

景绮或许是真的睡着了,一个翻身,卷走大半条被子,浑然不顾亲儿子的冷热。

王铭乔苦笑着起身去给Kingsley拿一床新被子。地板微凉,让他从恍惚中彻底清醒。

这算什么奇特搭配的家。

人啊,真的很容易被习惯驯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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