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找上繁洛,从古至今、上天入地、义气凌然地滔滔不绝着。
一言概之,就是让繁洛前去赤州,和亲。
从此刻开始,她便是东王流落在外的公主,与戏班再无瓜葛。
倘若不从,戏班便再无立足之地。
门后,听着姐姐与官人的对话,繁莫泪流满面,却仰着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
可是,自己那一声声极力压抑的抽噎,却是那么深刻入骨。
往事一幕幕浮现。
昔日,长生之风盛行,四大家族生祭活人,残害无辜。
赤州的繁氏,依附四大家,与之有些浅薄的血缘,根骨天赋都不错,却也被当作药人。
这是个只有顶尖修士才知的秘密——出生就服过人丹的他们,血可以增进修为、延年益寿。
繁洛腕上的疤,便是这么来的。
九年前,祁寒仙尊横空出世,将四大家屠杀殆尽。
或许是因为过于弱小,或许是过于疏远,繁家从祁寒手里逃过一劫,却还是被抄了家。
为了躲避自诩正义的世人的指责践踏,为了躲避不知何处对她们鲜血的觊觎,繁洛带着繁莫逃到玄州,街头流落。
流落的第一个冬天,大雪纷飞,她们走投无路,病倒在雪地里,命将归西。
“姐姐……或许,或许……我们真的是罪有因得……谁让我们,姓繁啊……”繁莫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繁洛抱着繁莫,耗着最后的一点气力抬起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不要想了……”
合上眼前,除了没有尽头的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哪怕是一株枯草,哪怕是一粒石子。
天地苍茫,而又一体……
也许是神明有眼,有一巡演的戏班将她们捡了回去。
班主是这么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病好了,那便桥归桥,路归路。
可没想到,她们对戏曲唯有一字可述,那便是“痴”。
无伦是演出还是练习,她们都会躲在角落里,睁着大大滴眼睛,一动不动、一瞬不瞬地看着。
院外,屋内,无论是枯草,还是石子,都偶尔可见得那略显笨拙的模仿。
“我瞧那俩孩子天资不错,无家可归,怪可怜,要不就跟着咱们?当我的关门弟子。”
“但是她们年纪太大了,完全没基础,难练出啊。”
“戏班早已不似以前那么好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出来巡演,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姑娘家家的,一但开了这个口,怕是会被耽误啊。”
“也是,如果不能一唱唱到底,结局不会比现在好,以后想寻门好亲事找个依附都难。”
“……”
眼看着戏班子离去,繁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蜷缩在角落,泪水不住地滴答。
也许是万般不舍吧。
也许也就这个命吧。
“不,不!师傅,给我们一年的时间!只要一年!!”繁洛不顾一切地、疯狂地追向驶去的船,大声嘶喊着。
此刻正是晨光渐起之际,繁莫看见了什么在闪烁。
什么在繁莫眼里闪烁。
是什么呢?她说不清,只知道有无数的希冀正随着东方红日,在冉冉升起。
终是班主不忍心,停下了航行的私船,将半截淹在海里的繁洛带上了岸。
此后,戏班应下了那一年之约。
一年学成,便留;一年不成,便去。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一年学成,就是天方夜谭。
繁洛却并不松口,带着妹妹日夜含辛茹苦地练功。
纵使疼痛难忍,汗如雨下,她们也从未喊过一句苦,半句累。
这是她们脱离罪孽,出人头地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
“她们骨子里流的就是坏血!要千刀万剐,烧了祭天!”
“别碰我,晦气!”
“要不要跟大爷我走啊?吃喝不愁。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老子告诉你,你就是老鼠的崽,见不得天光!”
“哼!这种十恶不赦余孽,还谈什么自己什么也没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多么无辜,令人作呕!也不看看自己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条无辜血债!!”
“绑起来,点火!”
“小乞丐,就这点破钱?兄弟们,打!往死里打!”
“死了事小,但别死在我家门口。来人,给我拖出去。可怜?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你看这衣衫不整的,一定是自己不守女德。丢远点,别让人看见。”
“谁收留她们谁倒霉,这样两个扫把星,指不定又得克死谁,到时别说生意,连命都活不下去!”
……
“求求你们了,我们真的没有害过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啊!”繁洛被噩梦惊醒,往事流转,枕边还是一片湿润。
扭头看去,繁莫还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是做了噩梦吧。
也是,戏班巡演,竟又到了故土赤州。
人们还在欢庆着祁寒的丰功伟绩,搜刮着和四大家牵连之人,将他们绑到岸边……
咔嚓!
脑袋落入水中,击起了鲜红的水花。
繁洛怔怔地看着,仿佛在岸边的人中,就有妹妹和自己。
难怪即使白天精疲力尽,晚上也睡不好。
也许我们就是别人说的这么脏,见不得天光。
繁洛擦去眼泪,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干脆来到门口,任凭夜间寒风刮过脸颊,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也许让风儿吹吹,我们的血液就不会那么脏了吧。
也许让风儿吹吹,那些人就不会来找我们索命了吧。
也许让风儿吹吹……
怎么可能呢?我们可是罪人之女,欠了无数条鲜活的血债啊!
他们没资格原谅我们……
他们不应该替我们背负血债……
“哎呀!洛儿,你怎么坐到这里?”班主来到门口,准备开始一天的事宜,却看到寒风下脸颊通红的繁洛,“别冻坏了,赶紧进屋烤火……你怎么还哭了呢?”
几句絮絮叨叨的关心,却碾碎了繁洛心中最后的防线:“班主,对不起……对不起……”
“不哭不哭,这是怎么了?好好说。”
繁洛再也忍不住,将自己过往统统倾泄而出:“班主,我们对不起您们,您们要扔掉我也好,报官交人也罢,看着您们对我们的好,我受着心里着实有愧,但是能不能不要把妹妹也扔掉,她年纪比我小,机会比我多,那些罪孽我可以一个人来偿,可不可以……”
眼见班主蓦然皱起了眉头,繁洛缓缓闭上眼。
她知道,早在两年前就该来的死刑,要来了。
“洛儿,”班主往日宽和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冷冽,“这不是你们的错。”
繁洛猛地睁开眼:“不是我们的错?”
“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很好,是我见过最肯吃苦,最有悟性的孩子。”
眼泪还是抑止不住了。
“不要哭啦,别人犯的错,不是你们的错,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有罪。你们秉性良善,我是看在眼里的,我只希望你们能走在正确的路上,穷时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问心无愧就好。要是到了故土,实在难受,就散散心,没人会欺负你们。一年之期即将结束,我期待你们的表现。”
繁莫也悄悄到了门后,眼边的泪还没干,天边的朝阳便温暖地洒了过来。
风停了,一时天晴云朗,恍如隔世。
……
今个是决定她们是否留在戏班时候。
班主带着班里的戏子们一齐落座在看台上……
繁洛扮那飒爽刀马旦,繁莫则为那娇艳美花旦。
唱腔激昂时似能破九天,低沉时似能澈清泉。
一步一眼皆行云,一覆一收似流水。
人人皆惊叹于她们的天赋。
但天不遂人愿,繁莫转身时,台上一个被忽视已久的坑洼,却耀武扬威地显了出来。
嘭!
繁莫重重摔到了地上。
班主不由地摇了摇头,起身抚了抚袖,转身便不再回头了。
繁洛和繁莫只能算是个遗憾,命不逢时的遗憾。
倘若是他人,定会停下来懊恼不已。
可繁洛和繁莫却是相视一笑,笑中,什么正滚烫着。
“人人皆笑我痴,可他们不知,姐姐你是巾帼英雄,即使千疮百孔,我也定待你凯旋!”繁莫泪眼婆娑,情至深处慷慨而唱,却无一颗眼泪落地。
即使台下已空无一人。
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
……
退场后,班主已在后台等候多时。
“对不起……”卸了行头,眼泪从繁莫眼中一颗颗地滑落。
繁洛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恭喜你们,通过一年之期。”
班主欣慰地抬起眼,似是看到了戏班璀璨的未来……
其实,只要她们唱完这出戏,便能留在班子里了。
“为什么?”繁洛惊奇地看向班主。
班主却笑道:“世道不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忙忙碌碌,一事无终。”
见了这么多人,极少能有像你们牢记这根本的人了。
……
“恭贺公主出嫁!”
苍州东王宫中张灯结彩,贺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壮观。
苍州为了与赤州和谈,还真是够低声下气啊。
有人喜就有人悲,繁莫遥遥望着红光闪烁的东王宫,无声地掉着眼泪,恭送姐姐和亲。
今天起,戏班里只有十七人,班主是繁莫。
繁洛,只是繁莫顺手搭救的义姐而已。
而那义姐,可能此生再也无缘相见。
繁莫打小就是个软弱的主,遇怨不敢申、遇事不敢争,只知道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
“妹妹……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叫你妹妹了”
“但请相信我,你要带着戏班好好过下去,不要忘了初心,不要辜负师傅的遗愿。不要哭啦,你以后就是班子里的顶梁柱啦,整天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以后要坚强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秘密也要好好守住。”繁洛受封前,拉着繁莫的手,把一块手心大的晶石偷偷塞到了妹妹的怀中,说下这最后一句话。
“以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姐姐,从来都没有。”
这句话一直在繁莫耳边回荡,随着送亲队伍的起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此去经年,刀尖舔血;
此去经年,沧海桑田;
此去经年,竟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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