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洛和亲后,国泰民安,戏子的地位便一升又升。
繁莫没有辜负姐姐和师傅的期望——戏班蒸蒸日上,千金难求一戏。
他们早已不需满世界去做那劳神费力的巡演了。
但时不时地,繁莫还是会握着晶石,站在窗边,远眺南边的天地,计划着去赤州的巡演……
一次散场,楼里来了位与戏楼格格不入的画师。
画师身着粗布麻衣,虽然还算干净,但却洗得褪了色,又打了不少补丁。
一入楼中,看客们便齐齐让道。
画师说,他仰慕戏班,想替戏班绘像。
戏班非但凡没嫌这画师寒酸,反倒很是高兴,欲许他些钱财。
可他却是连连摇头:“俺村子前些年闹饥荒,多亏您们散财施粥,才活到今日啊。”
戏班拗不过他,只好趁着行头还未卸,让画师提笔作画。
虽一副乞丐模样,可这画师笔下却好似有神,原先嫌弃他的看客们竟都纷纷围了过来,无不赞叹其技艺精湛。
到了繁莫,画师行云流水的笔却忽然顿住了:“俺看您,咋一脸苦相呐?”
繁莫愣了愣,水润润的眼笑望向南方:“我有一……义姐,手足情深。”
在画师真挚的眼中,她轻轻地、缓缓地诉着。
“她远离家乡……我们天各一方。”
闻言,画师擦了把脸上的斑斓:“您义姐,是繁华公主吧。她也是俺所钦佩的人,若为她作画能缓您苦闷,俺很开心。”
“劳烦您了。”
……
就这样,十七位戏子的戏楼里,挂了十八幅画。
很多很多年过去,苍州和赤州战火又起,天下再次陷入动荡。
史书上轻描淡写道,南王阵亡,新王践祚,大赦天下。
繁洛终于踏上了那条无期归家路。
可谁知,赤州一记诈降,和苍州官僚串通一气——一夜之间,城门大开,苍州失守。
繁莫带着戏班,准备驾船离开,暂避风头。
为了所谓初心,即使船支已不堪重负,她还在千方百计地加塞百姓。
“看呐!那还有一只船!”新一波逃命的官民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
“等一等,都不要挤!”繁莫站在船头大声嘶喊。
“班主,载不下了……”一位戏子挤了过来,附在繁莫耳畔,悄悄道。
繁莫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可看着船下凄苦的老幼,伤痕累累的青壮,她的心摇摆不定。
“呜呜呜,娘亲,我怕……”
“爹!娘!!您们再坚持坚持,就快有救了……”
“啊哇哇哇,好大儿啊,你走得太早了,太早了,呜呜呜……”
……
如果撇下这些人,他们定会沦为俘虏。
就像那年赤州水畔,鲜红的水花,仿若一双无形的手,无声地、死死地扼住繁莫的喉咙。
喘不过气……
“这是最后一批人了,你想想办法!”
“对啊,好人做到底,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如果不能现在走,我们都……”
都活不了。
繁莫在手中疯狂地揉搓着晶石。
默了一瞬,她红着眼看向戏班,惨然一笑——决然跳下了船。
又有几个戏子跟着跳了下来。
衣衫猎猎,当真像曲中的神仙。
“莫仙子,你们不要下船,我下!”当年那个穷酸画师喊叫着。
不,他现在已经是苍州有名的大画师了。
“和他们废话什么,戏子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有什么用?直接丢下去就好了……”人群中有不满的声音爆出。
“你们说什么?!”画师气冲冲地叫道,说着,也跳下了船。
“傻子。”有人骂道。
“你懂什么?我出身乡野,能有今天,多亏莫仙子和戏班当年的接待。鄙人不才,但知恩义!”画师将画笔撂到地上,义愤填膺道,“在场的各位大半应该都受过戏班的恩惠,就算没有,今天也都有了!”
“好像,是过分了……”
尚有良知的声音响起。
“别管他,咱们先上船。”
“你说他们的班主都下来了,剩下的怕是路上难无怨念,难保不存异心。要不……”
繁莫一听,忽然明白自己闯了祸,却又不觉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即刻扯着嘶哑的嗓子,怒喝道:“谁敢!”
她想再上船,可有不知有多少双手,将她一次又一次地推下……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们巡演的私船!”
剩下的戏子全被拽着、推着下了船,栽到地上,狼狈得活像过黄河的泥菩萨。
“哼!是你们的船又怎样!?唱戏不如修鞋,最低贱不过戏子!”
因事发突然,船支短缺,生死之际,人人自危,没人会关心十七个戏子的死活。
哪怕他们的前班主,为天下远离家乡,生老病死无人问津。
哪怕他们的现班主,为百姓舍去生机,毅然决然跳下船支。
哪怕他们曾济贫渡难,乐善好施。
哪怕……
哪怕有这些哪怕,也没有活命要紧!
或许,船上的人,心中有过一丝愧疚,可这就如滴水入汪洋,眨眼间便无影无踪。
“班主,其实我们刚刚就想下来的,只是在收拾东西。我们说好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推下船的戏子们故作轻松道。
“我知道。”繁莫强颜欢笑道。
“莫仙子,我们得先想办法,看以何避开赤州官兵。”
闻言,繁莫不说话,只是看着船支伴着夕阳远去,直到它们都消失在了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
“往好处看,除了戏班和小画师,其他人好歹都上船逃离了。”一位戏子安慰着繁莫。
“是啊。”繁莫揉搓着晶石的手,终于不再动作。
她开始带着戏班和画师东躲西藏。
苟活了些时日,不幸又注定的是,他们还是被赤州官兵抓住了。
繁莫满心绝望:“走吧,回戏楼。”
“莫仙子,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如果可以的话,赤州的桃花,应该开了吧……”
扑哧!
……
官兵们久闻戏楼盛名,便要他们唱上一场,否则就会像那被剁成肉末的画师一样。
“诸位可愿与我唱上这最终一曲?”后台里,繁莫点好朱唇,平静道。
“此生无悔。”众人异口同声道。
说着,十七个人纷纷咬开指尖,将鲜血滴在一块澄澈的晶石上:“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诀别一曲,无人可听。”
话音刚落,晶石便燃起熊熊光亮,人满为患的戏楼被牢牢封住,漫天星辰般的灵蝶倾泻而出。
戏子们一一上台,唱响了此生最后的一场戏。
光亮逐渐蔓延到全楼,烟花一般灿烂的血肉喷溅着。
灵蝶飞舞,洞穿心脏。
戏子们唱得如痴如醉,丝毫不在意台下的慌乱暴动。
有人提着刀,想要冲上台杀死他们。
可台上台下之间却似有神,任凭官兵们如何攻击,也不能向前丝毫。
“人人都笑我痴,可他们不知,姐姐你是巾帼英雄,即使千疮百孔,我也定待你凯旋!”繁莫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亦褪去了盛时的华尘。
她知道,当年姐姐选择和亲不是畏惧东王的威胁,而是打心底里知道,赤州吃人,苍州有家。
她想要所有无家之人都有家,她不再想见乱世再有无处为家。
世人虽曾负我们,却也曾善待我们,逝去的师傅,陪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仅两面之缘的画师……
姐姐,你是欣慰的吧,莫儿没有哭,是笑着离开的。
如果你还能看见的话,也不要哭,笑笑吧。
此生不负年少曲,师傅、姐姐,请相信我。
再见。
灵蝶万千翩跹舞,洞血穿肉洗尘俗。
“戏楼……妹妹!”风尘仆仆的繁洛远在苍州郊外,就看到了冲天的灵光。
她丢下行李,踏过血淋淋的沙场,吞吐着血腥的气息,发了疯地冲向苍州内城。
奇怪,从外城到内城,路上竟没有一个官兵。
空荡荡的苍州,像一座死城,吃人的死城。
从月夜茫茫,到朝阳破晓,什么在繁洛的眼里闪烁着。
她道不明,只知道有什么在随着东方红日,渐渐湮灭。
当她跑到戏楼前,双脚已被磨得鲜血淋漓,心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而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楼里的一地血肉,更加澄澈的晶石,繁洛崩溃地大叫起来。
本以为早就流干了的泪水,这时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相传,千古之前,乱世之下,有一极其痴戏的名怜,举家皆亡。
绝望之下,他将鲜血滴在石块上明志,给门外的“豺狼虎豹”唱下绝唱,便一把火焚去了一切。
烈火中,石块化碧,晶石有灵。
拾得它的有缘人可获历代戏班记忆,将之示于人前,便可明技艺精湛。
如若走投无路,将鲜血滴在晶石上,发下誓言,便可唱下绝唱,用其化去一切,永留遗愿,死在台上。
晶石不毁,旧人不亡,使下这晶石化绝的人,需承受魂魄凋零的代价,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这个故事是每位班主代代相传的秘密,为了确保最后一天,示于人前的从来都是赝品。
于是繁莫骗了人,拿了这块赝品给戏班。
真的晶石,她早已滴上鲜血——魂飞魄散的代价,她一人来承担就好了。
繁洛握着真的晶石,跪倒在地,痛苦地哀嚎着——通过这小小的、沉甸甸的晶石,她看到了那血淋淋的赤州,血淋淋的苍州,血淋淋的天下。
一曲唱尽苍州落,卧薪尝胆无人知。
听到这里,苏何的心抽动着,眼边还有一点湿。
可还未等他收敛情绪,一阵腥甜便涌上喉头:“她在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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