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姐回到红树林超市后一直坐立不安,绕着货架转了百八十个圈之后终于不能忍了,把女儿从阁楼上喊下来,“我去你灵灵阿姨那儿瞧瞧,你坐柜台里复习顺道帮我看会儿店。”
“你不是下午刚去过吗?”刘大姐的女儿捧着书轻车熟路坐进柜台里。
下午有个人打听到超市里,说是要找这儿的老板,叫钟灵的。
钟灵抽身红树林超市有大半年了,来人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衣着干干净净说话也懂礼得体,刘大姐对这套程序挺熟的,毕竟之前许山河寻到红树林超市也是她在店里接待然后给钟灵递的信儿,有了头一次之后就免不了先入为主,刘大姐半句没多问,领着人就往画廊跑,这一领就领出问题了,那个男人见到钟灵后自称是爸爸,可是钟灵看见她爸爸却跟看见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这很奇怪,刘大姐自己的男人是个好吃懒做还好赌的废物,几年前把铺面输得被迫抵出去时还差点连累孩子念不了书,她女儿每回见着这样的混账爹都不至于钟灵那个模样。
刘大姐想不明白,但看当时钟灵当时状态,起码可以确认自己一定干了件特别糟糕的坏事情。
刘大姐又急又悔又担心,还是决定过去瞅一眼。
“看你的书!我一会儿就回。”
“知道啦。”
红树林超市和钟灵的画廊在同一条街上,刘大姐站隔壁店门口稍稍磨蹭了几分钟,刚做好思想准备探了个头就瞧见画廊里头的灯灭了,然后钟灵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了出来。
五十多自称父亲的人不见了踪影,跟着钟灵前后脚出来的居然是那个俊得不得了的男人。
刘大姐头回见李一珩是前两天晚上在陆泉的车里。
陆泉是个活泼热闹的性格,来过几回就已经跟她聊得熟络,刘大姐很喜欢钟灵,也喜欢钟灵的朋友,觉得他们都是极具善意的好人,于是她在看见陆泉的车牌时,选择去敲他的车窗招呼一声本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然后刘大姐看到了陆泉车上坐着一个俊得她头晕的男人,她一直觉得陆泉已经长得算很标致了,浓眉大眼又爱笑,整个人特有精神,没想到还是她见的世面太少。
那个男人坐在副驾驶,正玩着打火机,火光在他脸上亮了又灭,刀削斧凿出来般的五官,微微一动,如神邸侧首,让人心生恍惚。
刘大姐当即就抽了口气,转过头跟钟灵说起时还十分感慨:“太俊了,我活这么大年纪就没见过那么俊的。”
乍见的印象还没被生活琐事消磨掉这便又在今天下午见了第二回。
钟灵扶着厅内那个大鱼缸,在一场暴雨前夕,那个男人如一阵疾风掠过来,又秋风卷落叶般将自称“爸爸”的人掼出去老远。
刘大姐吓一大跳,先看被掼的那个年纪大的,踉跄好几步才堪堪站稳,再看那个掼人的,这一看就又抽了一口气,瞄来瞄去,刘大姐自觉脑子不太够用,在那个英俊男人极其暴躁的当口,就连胆子也不够用了。
他个子高,五官又十分锋利,一旦脸色沉下去就显凶相,也不知道气到了什么程度居然凶得像只恶鬼,刘大姐当时怕极了,于是她溜了,没成想这都踌躇好几个钟头了这第二面还没结束。
“大姐?”钟灵叫她。
刘大姐正偷偷觑着李一珩,一听钟灵喊她,才猛地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你没事吧?没哪里不好吧?”
钟灵看上去情绪平缓,脸也不似先头那样吓人的寡白,刘大姐却还是担心地拉了拉她的手,“对不住啊灵灵,我不知道那是谁,他问到超市我就以为跟之前那个老爷子一样是你老师什么的,怪我怪我!年纪大了脑子不想事,也不晓得先问过你……”
“大姐,我没事,你又什么都不知道,怪谁也怪不到你身上的。”
刘大姐知道自己不该话多,跟着笑了笑也就松开了钟灵的手让出门口的道来,“关店了啊?吃了没啊?”
“这就去吃。”
钟灵照例转身检查一遍大门里外的安保系统,声音淡淡的,带着些许的笑,十分让人舒心,“大姐别多心了,我真的没事儿,都好着呢。”
李一珩站在钟灵旁边看她踮着脚忙碌,看着看着也露了笑意,那笑意弯了他的唇角,冬霜瞬间化了融融春日。
刘大姐突然高兴了起来,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挺高兴的,“快去快去,都这个点儿了,老不按点吃饭会饿坏身体的……”
时间是挺不早了,钟灵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带李一珩去她常去的那家馆子随便吃两口,李一珩无所谓,整个人很好说话。
从画廊到常去那家饭馆大约就是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这儿那儿的积了不少水,于是两人走得慢些,李一珩刚刚还说饿得走不动道,现在顺应钟灵的步调反倒走出了些闲情雅致的意思。
钟灵没说话,李一珩也不招她说话,两人安静走着,红树林街出了名的树好,棵棵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每逢风过便引来叶颤,一颤就滴滴答答往下砸小水珠子,像另一场雨。
“我接个电话。”李一珩落后了钟灵两步。
钟灵:“嗯。”
电话是秘书何闻打来的,每月的这天是机构出分析表的日子,何秘书给李一珩打头一个电话被挂断时就没敢再打扰,但这几年李一珩做的投资种类多,私人理财数量也庞大,过目是必须让老板过目的,于是选了个不早但又不算特别晚不至于影响休息的时间来跟他确认。
李一珩数小时前已经抽空粗略阅览过邮件,回忆着两项他留意过的问了何闻几句,钟灵领先几步漫不经心听着走着,夜风卷着残余水气轻纱似的,将她耳后剪短的头发拂起又放下。
“看路啊。”
李一珩忽地一个大跨步赶上了拉了钟灵一把,后者没防备,在他肩上轻撞了一下。
他应该是喷了点香水,很好闻,好闻得很特殊,有细细碎碎的冰碴感。
钟灵盯着地上那个水坑吸了吸鼻子,“哦。”
电话还没结束,李一珩很快松了手,等到饭馆到了眼前,钟灵率先进去,李一珩在门口顿了顿,“我短时间回不去,辛苦你。”
那边何闻也很懂事,“好的,老板,公司这边短时间不会有需要您亲自出面的事情。”
比之人一生中有那么多那么重的大事,钱少赚些确实不打紧。
李一珩:“回去必须给你加薪。”
何闻:“谢您,祝您心愿达成。”
自李一珩脸不红心不跳在自己手心划上一刀后,钟灵便像是被分散了注意力,情绪平静,神色也自然。
他低头转动着受伤的手,猜想钟灵应该不愿意再跟他谈论钟卓方,他拿不准这到底是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于是稍稍显得沉寂。
最后还是钟灵先开的口,“还是很疼吗?”
“嗯?”
李一珩愣了两秒,后知后觉手上绷带已经被自己扯得抽了丝,“没有,不疼。”
“不疼就别扯,扯掉了容易感染。”
李一珩点头,“好。”
一顿饭吃得简单随意,一个靠窗卡座,两荤两素加一个汤,时候不早,店里已经没几桌人,音乐也放得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痛痒的天。
“最近怎么样”、“是否一切都好”诸如此类,李一珩问一句钟灵答一句,等到李一珩停住,钟灵又开始问“工作忙不忙啊”、“都还顺利吧”,似乎又将李一珩的话又问了个轮转,转完两人都各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钟灵低头小口吹汤,李一珩放下筷子喝茶。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参加谢云朗和芋圆儿的婚礼。”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以前再不对付现在都成老朋友了,再说他电子帖手札柬连给我发了好几份,我盛情难却。”
钟灵笑了笑,眼微微垂着,汤碗里有切得很薄的藕片,吹一下浮一下。
“李一珩,之前你给那笔零花钱,谢谢你。”
“你还给我了,不算给,顶多是借。”李一珩摇头,“我还挣利息了。”
“哎呀,不用给我面子,这么浅的道理我能不懂吗?反正谢谢你啦,不然我过不这么舒心,有储备地开展可比身无分文需要一点点累积的那种容易太多了。”
李一珩:“很舒心吗?”
钟灵。“嗯。”
李一珩:“那就好。”
小饭馆免费提供的茶水好喝不了,李一珩抿了一小口就放了杯子,之前叠在椅子上给钟灵垫屁股的衬衣又被他穿回了身上,这衬衣质地好,即便有了细小折痕仍不显邋遢,颜色也好,会让人想起沉夜时的海面。
“我听泉哥说,你好像也快结婚了?”
钟灵端着小汤碗,微微歪了头,她的头发很黑,长长了些不似那张手机照片里那样规整,但因为自然生长显现出了另一种随性的漂亮。
李一珩瞧她,瞧着瞧着也学她歪了歪头,“跟谁?”
钟灵愕然,“那我上哪里去知道?”
“别听他的,”李一珩笑,“我倒是想结,但也得先有女朋友啊。”
钟灵更惊讶了,“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你不该没有啊。”
“为什么不该?”
“好久好久以前泉哥就跟我说你定下来了啊……”钟灵皱着眉回忆,“我记得,他凌晨三点告诉我的!上个月我跟他吃饭的时候他还说你好事将近了。”
“陆泉的话你也敢信?”
李一珩用裹着层层绷带的左手蹭了蹭鼻子,腰板挺直,半点不愧。
钟灵越想越气,越说越恼,“就是在这家店!呐,坐在你后面那个座位,说得振振有词!还骂我没出息!泉哥他也太坏了吧……”
“嗯,确实太坏了。”
钟灵兀自恼了好一会儿,恼完后知后觉放错了重点,“那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啊?”
“你这话问得很容易让人误会。”
钟灵:“啊?”
李一珩往后稍微仰了仰,他肩宽臂长,而这种放松的姿势让他变得又风流又坏。
“好像在等着我回答是因为忘不掉你。”
钟灵一碗热汤一口没尝,光吹得冰凉,李一珩和她对视,看着她的目光由惊诧缓慢平静,最后静成一潭无风无浪的水,于是端起刚刚还很嫌弃的茶水,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滚了滚,“这种事哪有什么为什么?不合适就散了,努力过的。”
钟灵沉默了会儿,尔后像是恍然大悟,“啊,这样啊。”
“你呢?”
“我啊……”那汤是再喝不了了,钟灵放了碗,自在说道:“认识了一个我特别喜欢的网友。”
“……”
李一珩忽然吭哧笑出了声,这一声“吭哧”打破了他今天一整天的庄重。
钟灵:“?”
钟灵:“网络姻缘一线牵,你别瞧不起人行不行?”
李一珩:“好的好的。”
饭毕,李一珩跟着钟灵原路返回,“车停你画廊门口马路上了。”
钟灵:“哦。”
十分钟后他又要跟着送她进小区,钟灵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李一珩摸了摸肚子,“就几步道,不麻烦,当消食了。”
“行吧。”
钟灵回家后喂鸡喂狗,身负重责的铲屎官没有资格休息,于是半小时后又牵着发财出了门,钟灵今天忙了多久,发财就憋了多久,一出屋子跟野马见草原般闹腾得特别起劲儿,钟灵垒了厚厚一叠心事,一路走一路兀自凌乱。
钟灵在红树林学校的家属楼住了快两年了,鲜少见过这个篮球场有打球,年纪轻的男孩们更喜欢多走几步路去旁边的学校里打篮球,那边场地更大设施更好,这里看着是个球场,平常都是给家属区大姐大妈们跳舞用的。
钟灵高中的时候总看人打篮球,从蓬勃张扬的脸到帅得滴血的技术,钟灵从到尾地看,看他跟人碰撞,看他撩衣嘶吼,再看他如一个小太阳般炙热地、滚烫地朝她跑来。
钟灵总坐在看台上,手中冰水送了又送,手掌都拍得通红,然后被他用汗水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钟灵停顿了一步,也就一步而已,为什么最后会逃似的跑走,谁也无从得知。
发财被拽得四脚离地快要飞起来。
陈旧的家属区,破败的小球场,只剩一个李一珩在球场撑着膝盖大喘气,包扎好的伤口重新被撕开,血顺着手指蜿蜿蜒蜒往下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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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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