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一秒没睡,毕竟一天发生这么多事,注定是个失眠夜。
她私心里觉得如要为了钟卓方睡不着觉还不如因为李一珩而辗转反侧,就像两件不好的事情,人总容易选择先逃开那件最坏的。
但即便做了选择钟灵的脑子依旧避免不了横跳,前一刻还是李一珩坐在那里很坏地跟她说:“钟灵,你好像在等着我回答是因为忘不掉你。”下一瞬又变成模样十分陌生的钟卓方殷殷切切地问她:“怎么会呢灵灵?绘澜怎么就没了呢?”
床像一块烧红的铁板,钟灵躺在上头,焦灼得浑身皮肉都在被炙烤。一晚上,枕头扯得稀烂,水喝了一大桶,屋里每一个角角落落都存下了她的叹气声。
天刚亮的时候,钟灵仔仔细细给自己洗了个澡,又翻出罗曼丽当宝贝似的分给她她却一直没当好东西的面膜出来,敷着面膜,精挑细选了套好看的衣裳,临出门还给自己描了个眉又抹了点口红。
天气任性,昨天还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今天就已然阳光灿烂、万物蓬勃。
钟灵挺了挺胸,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健,路过那小破球场时尤为端庄。
等到了机场,人们好像都很匆忙,全戴着耳机低头赶路,行李箱的轱辘轮子在地面上轱辘来轱辘去……然后钟灵的困意便终于涌上来了,她熬得双眼通红,红得远道而来的客户瞧见她都震了一惊,“您这是在哭吗?”
钟灵揉眼,客客气气地笑,“大约看见贵客惠然之顾,心里太欢喜了吧。”
顾客:“那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好的,您请跟我来,车在下头停车场等着。”
另一边李一珩历时一整天的马不停蹄,深更半夜还打了会儿篮球的原因,整个人精力精神都有些透支。
酒店冷气给得足,留一盏夜灯,砸进松软床褥,砸进去便如同陷进了一个深坑里,羽绒和棉花缠住手脚,让人怎么都起不来身。他睡得快,却也没睡好。
陆泉提着豆浆油条迈着游手好闲的步子过来敲门时,李一珩还坐在床中央,觉得整个屋子都在转。
“怎么个情况?顺利吗?”
陆泉坐在沙发上撕着油条,慢吞吞问。
李一珩洗漱完出来,坐在另一边沙发,慢吞吞答:“不怎么顺利。”
“那怎么办?”
“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办法。”
“哦。”陆泉睨了李一珩两眼,“你妈这两天可给我来了好几个电话了。”
李一珩离家,张女士在家如坐针毡,厚绒地毯都被脚尖磨秃了两块。
她的焦心来得汹涌,一方面来自李一珩对钟灵那个姑娘神经病一样的执着,一方面便是因为他甩手追爱后余下的这一大摊,公司处于上市前筹备阶段,稍一措手就容易失手,虽说是有一个十分得力的何闻,但毕竟事巨且繁杂,张女士自己是商场上一路淌过来的人,太了解这其中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的危险。
于是她一边愁苦李一珩心里那个扫不出去的人,一边担忧儿子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事业,这便衍生了昨天希望钟灵快些让李一珩彻底死了心才好,今天又觉得钟灵还是早日低头,赶紧跟着李一珩回来拉倒算……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弄得一旁老李烦不胜烦,吃饭都不香了。
李一珩:“没事,你该怎么说怎么说。”
陆泉“啧”了一声,不满道:“还不是拿不准你这个还有时间究竟是还有多少时间,总不能她不点头你就真不走吧?”
这家早餐是陆泉吃了好多年的老店,简简单单和胃契合。李一珩细嚼慢咽,一口油条一口冷茶,热豆浆被推得老远。
他不想回答陆泉的问题,干脆转过头问出问题,“你车里为什么放着一个篮球?”
“哦,我媳妇儿不让家里放这些,我又舍不得扔,就一直搁后备箱里了,偶尔路过球场也能随时解个闷儿……说起这个前两礼拜我们单位篮球赛,我可是带领夺冠的主力,那体力那技术可比咱俩念书那会儿一点不差!”
陆泉很骄傲,骄傲完又很诧异,“你都翻到我后备箱去了?这也忒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我也就比以前差一点点。”李一珩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找个空咱俩玩会儿去。”
“好啊!那太好了!”
陆泉说起这个浑身是劲儿,“你反正最近不走嘛,咱俩还是回学校去,学校里不愁组不上队……”
“那小破球场也不知道怎样了,毕了业就再没回去过,刚发现都十好几年了。”
李一珩只是随口感慨一声,反倒是陆泉蓦地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好像也跟着染了点经年愁绪,“以前的篮球场早填了,加盖了个食堂,现在打球得去校内体育馆,没露天的了。”
他们两人大致都是属于喜欢在广袤天地间撒野的那类型,吼起来回音阵阵的体育馆总归差点意思。
“没就没,学校在就行。”
李一珩吃得快,推了杯子往后伸懒腰,可能是因为动作松散的原因,让他说的话都拉得长远了些,“以前钟灵最烦我打球,但又每回屁颠屁颠给我送水来,一边嫌弃我汗臭不让凑太近,一边又生怕我喝不上水或者喝了别人的水……”
说到这儿,李一珩蓦地笑了一声,这句话让先头因为露台球场成了食堂的愁绪又加深了不少,陆泉皱着眉头看他,只觉牙酸得不行。
“你这是要我叫上她的意思?”
“不用,她会来才怪了。”
“……”
陆泉刚刚觉得牙酸,这会儿又觉得无趣了,将吃剩的早餐收拾了扔进垃圾桶又拐进洗手间洗了个手,出来时叫了李一珩一声,后者正戳着手机回复消息,闻声望了过来。
“嗯?”
“那个叫钟卓方的,我打听得差不多了。”
“这刚过一晚上,你怎么打听的?”
陆泉知道李一珩这样问一是怕他打听岔了二是担心他方式不对,于是“害”了一声道:“没特意去干什么,就他早几年回来过一趟,满世界找人问,连他以前老单位的熟人都问遍了,赶了巧了,他那单位里一老会计,退了休后跟我丈母娘成了铁打的牌搭子,随口一问就对上了。”
“他找回来做什么?”
“说是回来跟钟灵她妈办离婚。”
“然后呢?”
“然后发现人正躺医院动手术呗,可能不想显得自己太难看也可能单纯是不想出钱吧,转过头悄摸走了,这事儿连钟灵都不知道。”
李一珩:“那这回呢?”
陆泉:“他去年跑公证咨询了几次要了几份材料,应该是想把手里房子和地过继给钟灵。”
“应该?”
陆泉皱了皱眉,“肯定是,公证处我铁哥们儿,岔不了。”
“负债了?”
“查过,明面儿上是没有的。”
“那是忙身后事?”
“这就不知道了,”陆泉摇头,“我医院没熟人。”
李一珩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陆泉便不再搭话,自顾低头玩手机游戏,李一珩上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整个人总算体面不少。
“他今天肯定会上画廊堵钟灵,我得去拦下来。”
“啊?”
李一珩背过去换衣服,他保养得好,劲瘦漂亮,力线传导明确,陆泉眼见他紧了紧拳头,因力气拉出了臂膀绝对力量的爆发路径,“她昨天状态不好,再说今天画廊还有客人。”
陆泉咽了口唾沫,“你这样干,委实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李一珩再次抢了陆泉的车赶到画廊门口时,时间刚到上午的十点整,画廊门还关着,整条街却是热火朝天的。
李一珩照着昨天的记忆将车拐进钟灵的住的红树林学校家属小区,找了个空位停好车后又原路踱步出来,路过红树林超市时,还进去买了瓶水。
刘大姐向来倚靠勤劳致富,开超市和以前开早点店一个样儿,天擦亮就打开门迎生意,也因为她的爱岗敬业,她家超市总能赶上旁边学校早上关校门前的那一批学生,像是一群歇脚的小麻雀,闹闹哄哄、叽叽喳喳,一小会儿就在刘大姐的货架上掏出了这儿那儿的空缺,小麻雀们获得了薯片、辣条、糖果……刘大姐收入了硬币、纸币、微信到账。
彼时,旁边学校上课又下课,刘大姐正慢条斯理地填着被麻雀们凿空的货架。
“早上好,大姐。”
刘大姐转头,差点拧了脖子。
刘大姐因为这第三次突然会晤而拘谨无措,李一珩却自觉自在,从冰柜里拿了瓶冰水走到柜台付账,“生意挺好吧?”
“还成还成,算挺好……”
“这店以前钟灵做的?”
提及钟灵,刘大姐似乎一脚踩上了桥梁,脑子也活络了不少,一边说着“都是熟人一瓶水要你啥钱?你拿着就是”一边还从柜台里挑了包大概率不出错的中档烟递过去,“是啊,这超市本来是灵灵和她朋友合伙盘的,直到上半年她弄上她那个画廊才没管这了……”
李一珩嘴上说着“谢谢”,手上依旧利落扫码付了账,这烟是当地产的,当年上学时候李一珩就抽过,这么多年价格没调过,“开超市辛苦吗?”
刘大姐常年同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种各样的家长里短,整条红树林街没有她不会唠的嗑,于是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李一珩的用意。
“可不么!辛苦坏了,我这儿还好,粗活糙活儿干了大半辈子,男人虽然没在旁边但人总归是知道我家有当家的,不受啥欺负……”刘大姐一口唏嘘拉了老长,“早两年我就在隔壁门面卖早点,那会儿这家超市刚换了灵灵来,说是和朋友合伙,里里外外、进货上架可都是她一人,年纪不大一女人身边又没个站得住的男人撑腰,可不难上加难嘛!”
站在红树林超市的门口往南望能望到画廊门前的那个拐角。
“她还跟我说她过得很舒心呢。”
李一珩咬了根烟,有风,他低头,抬手挡了挡风点烟,“我都差点信了。”
“害!”聊到这会儿刘大姐是彻底放开了,趁着天好空气好,搬了两把椅子出来招呼李一珩坐下,“她还不就是嘴硬,别看她会做生意,手里挣的每一分钱可都是血汗钱,那些供货的看她年轻一个人开着店总想着这儿扣点儿那儿刮点儿……运气再不好碰上些个癞皮街溜子赔钱都算事小的……不过得亏是过来了……”
“是啊,得亏过来了。”
李一珩摆手拒绝了刘大姐的热情邀请,笑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大姐:“灵灵上机场接客户去了,我听那意思最快也得个下午才能接回来画廊的样子。”
“没关系,我不光等她。”
李一珩说完就朝刘大姐挥了挥手迈过了马路,年轻高大的男人,轮廓有棱角,步履有气度,走到哪儿都惹人多看两眼,刘大姐伸着脖子直望到人影彻底消失在拐角。
从机场回来的路途远,客户风尘仆仆而来有些疲累,钟灵一夜未睡更是困倦,于是两两客气了几句后便都相互缄默了下去,一人一边窗户闭目养神,等到车子在画廊门口停稳,钟灵深呼吸了一口给自己打气,然后一下车就瞧见门口站成半圈的三个人。
傅濯先来开画廊门是几个小时前就说好的,钟灵原本不愿意麻烦,但傅濯今晨起得太早,吃过早饭稍作活动就坐在了电脑跟前,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丁点儿灵感没有,写写删删,越写越烦,平日里怎么看怎么感情深厚的古玩老店都跟个乌漆麻黑的笼子似的,困得他直想摔电脑,焦虑了会儿了后干脆作罢,想着关了电脑歇几天得了,正好今天有客户远道而来,他跟着去帮忙撑撑门面也算打发下时间。
钟卓方会来钟灵不意外,毕竟昨天就找过来了的人,躲不掉的,连着李一珩出现她也不觉得多不应该,可是这三个人站在一起就让她好半晌说不出半个字了。
最后居然是顾客先开的口,眼见那位顾客眼睛瞪了老大,手挥了老高,“傅老师!我的天!您真的是傅老师!我看过您的照片!”
那边傅濯刚刚还松散站着说着松散的话,一听“傅老师”的名衔,瞬间挺直了腰板,转过头时一脸清风朗月,“您好,我是傅濯。”
另两人也闻声转过脸来,面向钟灵时,钟卓方掩饰不住眼里的汹涌澎湃的各种情绪,相比之下,李一珩就要有规章得多,他夹着烟站在那里,看着钟灵朝她旁边轻轻抬了抬下巴。
钟灵知道这是要她先妥善照顾客人的意思,可她却怎么也迈不开脚。
身旁傅濯还与顾客寒暄着,李一珩见她不动,碾灭了烟几个大步就跨到了她面前,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烟草气味浓烈,像是模糊混沌中一味呛鼻的药味,刺激而足够醒神。
李一珩:“钟灵,别乱,一件一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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