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濯先头与李一珩浅聊了几句,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大抵也知道外头是钟灵需要花大精力处理的麻烦事,他十分得意自己今天赶来了这里,就好像老天吩咐他必须来扛这大梁似的。
买画的客户拿到心仪许久的画又跟傅濯闲聊到茶壶见底才喜笑颜开离店,这儿前脚刚走后脚刚拆封的几幅挂售一一摆上了长案。
钟灵上楼新沏了壶茶迎了寄售的客户坐下,片刻后,寒喧声止,诺大的画廊只剩时不时几句极低的轻语和挂钟滴答声。
“昨晚没睡好?”
钟灵捧着工具反应了半晌才扯了干巴巴的笑出来,“是有点。”
傅濯低头验画,方寸间连呼吸都是小心谨慎的,“你出去吧,外头都等你呢。”
“好几幅要验呢,我还是给你打打下手吧。”
这批寄售很贵重给的佣金也足够高,于是整个检验到签署合同的流程都相较繁琐,钟灵杵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幸亏师兄你今天过来了,不然我真担心我眼拙见识浅闯出祸。”
“检验虽然是细活儿,但再细也就这样,多看多学犹疑的多问……凡事都脱不开个流程,时间长了就都会了,最要紧是不能乱……”
傅濯弓着腰,嘴上说着话,眼里一点细节没落下,“心态放宽,目光望远,别沉溺过去也不用在意得失,冷静下来,一冷静那就是逻辑也稳了,心也定了……”
“知道了知道了,被你洗得很彻底,我已经悟了,我先出去把外头的事儿处理了。”钟灵点头,随即将工具匣子往案桌上一放就抬脚往外走。
傅濯手忙,仅仅抬了抬眉头,“快点着啊,我忙不过来的。”
“好。”
钟灵的心翻腾了一夜又一天,各种情绪达到饱胀又消失,消失又重来,再来又悄悄泄露,像是激荡到了极限,不得不在此时放得空荡荡。
她先拽着李一珩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我师哥在忙,但寄售的客户和他助手在店里瞎溜达不合适也不太礼貌,你进去帮我陪着点儿行吗?”
“行是行,”
李一珩低头仔细观察钟灵的眼睛,见她目光定定,大有不愿意接受任何其他方案的坚毅,于是也只能沉沉吐出一口气“如果有什么事情,声音大点儿,大声喊我知道吗?”
“好。”
“或者回头看我一眼也行,一定,别逞强。”
他手上有伤,今晨应该重新处理过,药粉味很明显。
“好。”
目送着李一珩跨进店门钟灵这才转头看向殷殷切切的钟卓方,十分疲累地开了口,“说吧,你要怎样?”
钟卓方辗转反侧无数个日子,问遍了所有人,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就为了找到钟灵。
她对这个女儿没太多疼惜,倘若足够多,当年就不会不辞而别,愧疚确实存了些,但也就是些许愧疚而已。也因这少许,他决定将老家的房子和地留给钟灵,毕竟放着也是放着。
钟卓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背负着巨大的不幸,而这不幸的根源就是钟灵的母亲徐绘澜,他一动心,不幸便随之而来。
钟灵同样这样觉得,只是在她眼里,背负着巨大的不幸的人是她的母亲。
钟卓方的自私和无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在生活中的背叛缄默和不辞而别,包括经过这么漫长岁月仍将过错归咎于别人的行为都是他自私无能的铁证。
钟灵因觉得恶心而十分抗拒。
“我不会要你的任何东西,你也没有资格从我这里换走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里安慰也不可能。”
因为你不配,你就该背着骂名,带着懊悔和怨恨,一点点老去最后死成一滩烂泥。
钟卓方一直不喜欢钟灵,因为钟灵肖似她母亲,即便是曾经软软糯糯跟他挤在一张椅子上看书的小钟灵,他也喜欢不起来,她要么沉静如一滩死水,要么问奇怪的问题,她总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发掘端倪,言语中极似她母亲,逼得人无法敷衍、无处可逃。
钟灵像是他与徐绘澜中间一条看不见又斩不断的链接。
他逃避了许多年,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一直刻意忽视的女儿是这样机敏聪慧,时隔这么多年仍旧迅速地发现他是想要“换取”。
于是他知道自己再没铺垫的时间,“灵灵,你恨我是我的报应。”
他不再遮掩,朝通往江潮那边的巷口招了招手,“该我的报应我都认,但是你弟弟,你能不能帮着看顾两年?等他再长大些?除了你再没人管他了……”
钟卓方自认是真心喜爱过徐绘澜的,但真心瞬息万变,喜爱也总有时限,时限一到在浓烈的喜爱也只会转化成一地烦人的鸡零狗碎。
他在离开徐绘澜这些年又喜爱过别的人,他从不觉得感情衍生需要责任,更不觉得情爱消失是错误,活到这个岁数,只觉得幼子终究无辜,能给条路走总好过像从前的钟灵那样苦。
钟卓方的无能无耻是刻在骨头里的。
“怎么?你要死了?”
“我要去赎罪。”
“哦,遗弃罪吗?”
钟卓方说话很慢,不再演戏后他露出了他这个最原始的模样,寡淡平静。
“灵灵,你过得很好,很充沛,帮帮他举手之劳。”
钟灵:“?”
这句话真轻,也真重啊。
钟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忆过自己是怎样长大的了,那些日子像褪色的旧报纸被她置放在抽屉底隔灰,过得好与不好充沛或缺失谁都可以说,除了钟卓方还有死去的徐绘澜,他们不配。
那种被浪潮淹没头顶的感觉又来了,钟灵不受控地回了下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知道回头躲一下会好些。
李一珩出来得极快,甚至带了股风过来,“怎么了?”
“他说我有个弟弟,”钟灵神情空白,讷讷道:“说要给我……”
那个蹬蹬跑过来小孩儿大约十岁出头,皮肤略黑,眼睛极亮,说实话长得挺漂亮,因为他像钟灵。
钟毓很早就知道自己的不同,很多年前他爸说去南城解决一个事情再回来,但是事情没解决,他的户口跟妈妈单独落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他这个父亲,瘦巴巴文邹邹,没力气没能力不爱说话还总觉得自己文雅谦和高人一等,他一直寄希望自己快些长大,长到足以承担自己的人生那样大,届时他就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也能滋生许多能力去胁迫自己的父亲变成父亲该有的样子。
可老天并没给他充裕的时间,他的妈妈离开得没有征兆,头一天晚上还做了他爱吃的酱牛肉勒令他好好学习不许调皮捣蛋,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就拖着行李迈出了家门,她是回了下头的,正好与起夜的钟毓对视上了,她那会儿很慌张,嘴张了几次没说出话来,钟毓以为是梦,低头揉了揉眼睛,再看只剩虚掩的门。
那几天家里人来人往,热闹嘈杂,大家都在磕着瓜子揣测着,这能去哪儿呢?是外头有人了还是咋?咋能扔下孩子就跑了呢?
钟毓蹲在墙边,时不时望一眼钟卓方,后者木讷无神,一如他往常,钟毓猛地有了种预感,他妈跑了,他爹也要没了。
他深知钟卓方就是个无耻无能无责任心的老混蛋。
亲戚也是有的,但没人愿意也没人应该。养个孩子费钱费心力,再说又不是没爹妈,凭什么呢是吧?
家里房子越住越破,菜园子荒了鱼塘也干了,钟卓方带着他在舅舅、舅妈家吃了大半载的饭,中间他出了趟门,大约个把月,回来时人瘦了些却莫名有了点精神,他说他去庙里自观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钟毓转过脸腹诽,“看到了自己那颗自私无能的心了吗?给它披上佛光了是吗?”
而后钟卓方便带着他出了门。
钟毓问“是去打工挣钱吗?”
“不是。”
钟毓撇嘴觉得自己白欣慰了,他这个爹自他记事起没干过活,这么看他妈走得应该,也算他的报应,曾经钟卓方抛弃妻女,如今换了他妈拍屁股走人留下他一个半大小子,挺合理。
他们这趟走得很远很远,车上钟卓方告诉钟毓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养育他,这回远行是去找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帮忙照看他,那位姐姐要是愿意,能读书读书该打工打工,要是不愿他大抵也得把他在那儿放一放再想别的办法,钟毓听他讲了一摞只十分坚硬地回复了一句,“你从来没有养育过我。”
一路上他醒了睡,睡了醒,一路昏沉一路祈祷,总得给他一条路走。
钟灵那天笑弯了腰,像是听了个天大道笑话,“又扔?还扔给我?”
钟灵整个无眠的夜晚想过无数种可能,可能是他终于遭不住良心谴责,于是上赶着请求原谅来了,也可能是过得不好缺钱了特意费了功夫敲诈勒索来了,她甚至想过会不会是钟卓方患了什么恶疾要骨髓要肾来了?又或者欠了什么了不得的赌债把跟他有血缘的自己输出去了?钟灵什么桥段都想了,唯独没想到他这是扔孩子来了。
“这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她笑着问钟卓方。
“这个小孩你认就是你亲弟弟,你费神照看几年,等他大了要是有良心自然要报你的恩,你要不认就不认吧,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我有什么办法?爱管不管吧,我造的孽这样多,死了下地狱就好了。”
钟卓方无能无耻但钟毓年幼脸薄,这让他觉得无比难过,他妈走了大半载他便憋了大半载,这是头回被逼出眼泪来。
“求求你,就等我念完书,我给你写欠条,”他年幼,不过十岁出头,拥有一双很亮的眼睛,滚下的泪珠子一颗又一颗,“我保证我一定还给你。”
“老混蛋活腻了不想管我了,”他倔强地乞求,“可我还得长大还得活啊,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保证我一定还你!”
钟灵没有说话,是她身边那个男人强硬地凶他,“滚蛋!再不滚老子让你现在就没得活了信吗?”
钟灵不敢进画廊影响傅濯和客户,被李一珩拉着手腕多走了几步去的红树林超市,洗过一个脸喝了半瓶水,人还愣怔怔的,刘大姐徘徊一旁心焦火燥,结果钟灵不说话李一珩蹲在她面前也是不说话,急得她像是有什么东西追着咬屁股。
大约又煎熬了十好几分钟,钟灵理了理衣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可以回了。”
李一珩凑近了些看了看钟灵的眼睛,“先别想了,你师兄还一个人忙着呢,等空了再理这些。”
“好。”钟灵点头。
再进画廊,那个小孩还在门口蹲着,眼泪淌了满脸,钟灵隔十来步看着他,大约是被看得久了难堪,小孩起身蛮力抹干净了眼泪,钟灵没什么表情,语气也轻飘飘的,“你跟着找到我,是没妈吗?”
“她跑了。”
小孩孤零零站着,抬眸露出眼里满满当当的鄙夷,“他就是一个靠女人伺候活着的老混蛋,我妈跑了,他也活腻了,不愿意管我了。”
“跑了啊……那这还真是报应啊。”
钟灵没什么力气,步伐也仍显得虚浮,“走吧,去想别的办法。”
“求求你,求你帮我。”
钟毓很害怕那个凶恶的男人,但他还是咬着牙扑通跪了下去,地真硬啊,这么热乍的天却只觉得到处都是薄凉的……他越过那个男人去看她,她漂亮无力,苍白愣怔,像一座冰冷的雕塑。
尔后雕塑朝他招了招手,救命的菩萨披光而显。
后来李一珩捡起这个话题问钟灵,“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彼时钟灵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竟有一种年岁久远的隔断感,“说起来挺搞笑的,我当时看那个小孩比我被丢掉的时候还要小些,就那样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扔了出去,眼泪扑簌扑簌掉,居然还真跪着求我养他几年……”
“好羡慕钟毓啊!”钟灵支着下巴傻呵呵地笑,“丢是丢得早了点,但好歹不用像我小时候那样辛苦,对吧?”
钟灵的母亲重病时她也去过外婆那边磕过头,那么些户人家磕来磕去也只磕出了个没钱没趣。
“对,这小子命确实好。”李一珩也跟着她乐。
过往艰难尘烟、辛酸苦辣咽了个干净,虽然是听起来骇人万幸都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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