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下得有气无力，没有冲散分毫暑气，红树林家属楼那套小房子里热得跟蒸笼似的。

李一珩摸了摸空调满头大汗，“它怎么出热风啊？”

发财绕着陌生人凶巴巴低哮，看起来家教很好，这么戒备还不敢叫大声了，空调旁边就是狗的零食架子，李一珩挑了袋拆封的肉干，一抓就是一大把递了过去，这仿若最后一顿的量让发财一条狗的脸上接连出现震惊、犹疑，最后随着那条甩起来的尾巴眼神便瞬间清澈了。

好吧，有点家教但不多。

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两室一大一小，大的普普通通大，一床一柜一个小书桌，小的嘎巴点大，刚开始做网店的时候就成了钟灵的小画室，颜料画架模板还有满地摞着的也不知道是废单还是什么，堆着堆着眼见就基本没下脚的地方了。

李一珩扫了一眼倒是高兴，早几年刚重逢那会儿，钟灵住的那状况就很吓人，一间很小的屋子，可再小装一个钟灵也显得有些空旷，一个洗手间，一张单人床，几件衣服叠放在椅子上，小窗子的窗棂上摆着一只孤零零的玻璃杯，然后就再没别的了，她那样太轻便了，轻便得可以随时消失的模样。

这样就很好，挤攘攘、乱糟糟就是过日子的痕迹。

发财的肉干吃一半藏一半，过了嘴瘾就赶紧过来扑钟灵，边扑边哼唧，钟灵摁着狗头望着满屋纷杂十分头疼，“等几分钟就冷了。”

“行吧……”

李一珩巡查似的满屋子踱步，房子拢共这么大，腿长的几步就能迈个圈，再回到卧室这边，多热的天也挡不住他嘴上烦人，“不用愁啊，你这床不大不小，正好咱俩睡。”

“是不用愁，我伺候你吃饭洗漱够了犯不着晚上睡哪儿也负责。”

“那再给你涨一万吧。”

有钱人花起钱来眼都不眨，“我要睡这儿。”

钟灵笑了，笑容浅浅淡淡挂着，探究不到真切心情，“等等看吧，等我听明白你费这么大劲儿到底要跟我聊什么再说。”

李一珩欣然接受，再开口也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了，“钟灵，等下吃什么？”

“在医院不是吃过饭了吗？”

这才下午两点，上口饭吃了还不到两个钟头。

“难吃，没吃好，而且午饭吃了晚饭就不吃了吗？”

钟灵无力，“那你想吃什么？”

李一珩来了兴致，“你做饭？”

“你面儿真大，我不想做饭。”

“钟灵，你现在是三万块一天。”

“我做也行。”

“我去买菜。”李一珩特高兴地朝钟灵伸手，从手掌到小臂白布缠了好几圈，但身上哪儿哪儿都不疼了，“给我钥匙。”

钟灵：“？”

眼见钟灵皱眉，李一珩沉吟着退让了一步，“那你等下要给我开门。”

“狗我也带出去溜溜？”

还是绑架一个吧，省得一会儿安静下来有了时间思考钟灵又不愿意了。

人和狗初次见面，气氛出奇融洽，发财紧紧贴着李一珩的腿，尾巴快要甩成螺旋桨。

“行，你带出去吧。”钟灵很诧异，从门后拿出狗绳，一边给狗穿戴一边叮嘱，“市场脏别带进去，玩会儿寄放在红树林超市，回来了再接。”

“好。”

出了门，李一珩就不笑嘻嘻了，步子大又快，发财很喜欢，愈发雀跃，到了小公园，他牵着狗一圈一圈地溜，“车不车的多大点事儿，我赔你台新的就是，你现在别跟我扯那些，我需要思考，我没多少时间了。”

那头陆泉：“？”

“什么玩意儿？怎么就没时间了？不是说没撞出事儿吗？”

李一珩挂掉电话在花坛边抽起了烟，发财发现他不走了，蹲他脚边歪着头瞧他。

发财比钟灵第一次见它拍的那张照片至少胖了两圈有余，小院里那只大肥鸡他刚也见着了，已经肥到看着就油腻得慌的程度，这样看大家好像真都过挺不错的。

李一珩脑子不听使唤，越想沉着思考越满脑子天南地北不受控制……时间太久了，那样久远的过去里，李一珩也存着疑问想要挨个问清楚，那些疑问像角落里蒙灰的老物件，不提罢了一提及便无不彰显着他与钟灵之间的错失，还有些事情也是他刻意忘记的，他想要重新来过拿出什么都没用，唯一可行的也许就是将断档的这些年摊开来、揉碎了、再重新链接起来，有了链接便对关系有了交代。

钟灵在意关系，他在意钟灵。

最坏的情况他也考虑到了，从十五六岁走到今天，青春象牙塔、生活糟乱坏、生离死别、旧爱的欺辱以及自我的厌弃都糅杂在这些年岁里，再揭开梳理无疑是一针一针挑曾经腐肉，这个后果谁也控制不了，钟灵现在过得还不错，有理想有稳定生活，搞不好真就完全拒绝了他的沾边。

爱这个东西太玄幻了，拥有时遍地生花，要不想要了或者说不想给他了，他就算把自己切成一块块递过去也是徒劳……

一路心猿意马将发财牵回红树林超市时，刘大姐正踮着脚整理货架最上层的泡面桶。

“大姐，狗放你这儿，我大约半个钟头来接。”

大姐只愣怔了两秒就欢天喜地又要进柜台里给他拿烟，李一珩摆手拒绝，照着手机地图拔腿往市场走。

刘大姐牵着狗探头瞧他背影，良久啧啧两声，这两三年整条红树林街的老大姐们都动过给钟灵介绍对象的心思，毕竟孤苦、单身、脾气好、有维生长得还漂亮，谁们家姑婆哥嫂的搜罗起来都少不了有一两个光棍，要能成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偶尔也有不讲规矩的刻意跑店里来偷瞧，到如今都难消停。

每每见到那些个贼眉鼠眼的刘大姐都气得直跺脚，钟灵在刘大姐心里有光环，是贬落凡尘的天仙，怎么什么歪瓜裂枣也敢来招惹？

红树林超市的顾客百分之九十五是旁边学校的孩子，再百分之五是过路人，但凡进来个不是学生不似路人的，刘大姐都条件反射拿扫帚。

刚见着陆泉的时候，刘大姐以为老天睁眼了，这小伙不赖，大高个儿，浓眉大眼整个人特有精气神，结果两人开口讲了两句话就让她明白没戏了，遂叹了口气继续扫地，钟灵孤苦，不管张罗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早些年开超市还受了不少窝囊气，她的小笼包店还在的时候就有些怜惜她，得空的时候见人闹事也来帮过几句腔，后来自己家混账男人把家里所有积蓄连着铺面一道输出去了，一场巨大的雷暴，她带着马上要升初三的女儿沦落得无处可去。

是那个本就孤苦的姑娘撑着伞给她们娘俩腾出来一角，一个超市用不着塞这么多人，钟灵没两天就去倒腾什么网店了，她说“大姐看店细致又周到，孩子也跟着帮忙，这不我闲下来了正好抽身去做点别的营生。”

钟灵说话客气，刘大姐好歹多活这么些年能不懂么，说是抽身做别的营生，每个月两三次上货，钟灵都会过来帮忙，她嘴巴灵总能分辨出孩子们更爱吃什么，在精品文具上也总能第一时间找出风向，红树林超市引领了整条红树林街的流行趋势……后来刘大姐每月的租金都是全给到罗曼丽的，钟灵说抽身是真抽身了，可她还是会帮她。

明明所有人都苦，偏偏她那么善良，不是天仙是什么？

刘大姐眼含热泪，做事愈发勤恳，愿她好的心亦更加虔诚。

可是越虔诚看着那些歪瓜裂枣就越愁，愁自己姑娘一样愁钟灵的未来，愁她生意铺得大有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愁她日子一天天过身体抗不扛得住？愁她性子不热络不爱出门认识不到好的人怎么办？也愁她无依无靠若往后有个意外谁能来跟前撑住一角……

这一愁就愁到了李一珩出现，长得好、有钱、见天鞍前马后黏着、遇着事也是挡前面的主儿，刘大姐兴奋又忐忑，瞧见李一珩心就咚咚咚疾跳个不停，“这回总该见天光了吧？”

被念叨了一路的李一珩迈进市场，挑挑拣拣，没多久就提了满手塑料袋，红树林街的老市场数十年老的少的来来去去都是街坊邻居，甫一出现个陌生脸孔，长得还这样扎眼，与纷杂市场格格不入，像是个该去赶飞机的老板迷了路，于是从他走进市场众买家卖家都忍不住打量他，真正居家买菜的人都赶早上新鲜的点，下午市场人不多，反正闲便有热络爱搭讪的嘴停不住地问，李一珩也闲，还特爱显摆，“钟灵不认识？那红树林超市老板总认识吧？临风景区那家画廊都知道吧？”

哦，这么说便都知道了，那个街上最年轻的女老板，之前开超市来着今年在街角搞了个老大的铺面，性子挺冷淡不爱跟人唠嗑，也很少来市场……李一珩点头颔首，十分接地气地答话：“就是她，我是她男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然钟灵性子冷淡些，大家委实谈不上认识，但都一条街上的人，热络起来就一瞬间的事儿，李一珩塑料袋里瞬间被塞了许多免费的蒜头、小葱、香菜……其中还有个大妈送了两颗鲜红水灵的西红柿，她去年想说合钟灵相看自己老家跑了老婆的大外甥，那会儿挨了刘大姐好大一顿呲，本来心里一直不痛快，但今天见着这个男人便又服气了。

这么好的后生，高大俊俏，瞧着有钱人也和善，同大婶大妈们都聊得开。

人会护短，也会认同美好事物。

因为跟人唠闲嗑，李一珩比原定的半个钟头晚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红树林超市，发财吃了一根刘大姐赏的肉肠，正悠哉趴在阁楼楼梯底下小憩，它是聪明的小狗，那个位置凉快安静也不打扰进门的客人。

刘大姐很高兴，“买这么多菜呢？好提不？我帮你捎一段吧……”

李一珩缠着绷带的手很明显，他摇头，将发财的狗绳缠在腕上，“没事，能提。”

“好好好，都得好好吃饭啊，自己做饭好，干净有营养……”

刘大姐的兴奋劲儿直至第二天早上冲上巅峰，菜市场的她像个大明星，关于钟灵男人这个事儿她与有荣焉。

这件事钟灵不知情，后来即便有心情常下厨每天的菜也是刘大姐给她顺手提溜回的，日子松散好过得不行，便也确实很难知道自己曾当过菜市场好长时间的话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