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这些天很忙碌,钟灵给他买了手机,每天都得去房子里监工装修,再者他初一只上了半年,开学就升初二,他不敢拿别人恩赐给他的未来去赌,只能见缝插针抱着书学习、刷题,红树林街有三家书店,什么教材都有,钟卓方寻过来的时候,他刚从工地拍完照彼时正站在书架前算账,钟毓见到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般欣喜,“你得给我些钱。”
钟卓方没甚表情,提着行李,还是来时那身灰扑扑的衣裳,“我没钱了,离开也需要路费。”
“卖房子卖地,她不要,我要。”钟毓眉宇坚硬,“这是你欠我们的。”
“那个需要时间,没有这么快。”
“那就去借去偷,去抢!”
“你姐姐不给你钱花吗?”
钟毓已经气急,钟卓方说话却还是慢悠悠的,钟毓好讨厌他这样,“会给,但我没脸要,我需要买书,以后也会有很多别的事情,我要钱。”
钟灵付了一个月的酒店钱,给他买了手机,天越来越热见他还一直穿着长衣长裤也给过一次让他买衣服的钱,最要紧现在因为收留他还买了房子,背着贷款装修又砸进去这么些,这位素昧平生的姐姐已经对他够了不得的了,自己绝对不能再像个蠹虫一样咬她……钟毓留了心眼没告诉钟卓方买房子的事情,只是梗着脖子要钱。
钟卓方上下打量他,没有再问询什么,他掏出钱与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羁绊告了别,“好生过。”
钟毓甚至懒得抬头看他,一捏便知也就几百块,买教材还是得精打细算,聊胜于无吧。
“你可以走了,”大男孩了,冷硬起来也带着伤人的锋芒,“以后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钟卓方自嘲般笑了笑,转身走了。
路上人潮涌动,烟火十足,他这一生因为自私自负,因为逃避推诿,又因为无能无力无法承担而一直在独行,这是他的因果。
钟毓挑好两本急缺教材出了书店就给钟灵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事,“他给了我七百块钱,这回应该是真走了。”
另一端钟灵再听闻这个人还是会觉得难受,复杂的情绪绞着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深吸了口气,只同钟毓说了一句,“缺什么告诉我,不用担心,以后还我不还我都随你。”
钟毓眼泪瞬间掉落,捂着嘴狂点头,到末尾钟灵又踌躇地问他,“钟毓,你要过来吃饭吗?”
这是钟灵第一次叫他名字,代表不了任何什么,但钟毓还是找了块僻静地方嚎着嗓子大哭了一顿。
李一珩在小球场见到的就是红眼睛兔子似的钟毓。
“你怎么跟钟灵一个德性?男人也这么爱哭?”
“我没哭!”钟毓梗着脖子,鼻音重得像是堵了一公斤鼻涕。
李一珩和钟毓以及发财一块儿进的屋,钟灵正在小画室里抱着画板奋笔赶稿。昨天来敲的客户,算是急单,钟灵接单的时候也爽快,要不是李一珩撞车,她今天一天不用多辛苦就能弄出来。
从画廊装修好后钟灵作画都是在店里,那边宽敞好摆列,光线更明亮连着时间都仿若走得宁静缓慢些,今天是没辙,李一珩一伤号杵着要吃饭要洗澡,幸好家里画材也都齐全,毕竟是挣快钱的小活儿,倒也不用要求那么细致。
发财一进屋就往小院里跑,那里有它藏的肉干,这个时间点正好找出来啃着玩儿,钟毓比李一珩晚两钟头,也是头回进这个屋,好奇地屋里院外地瞧了一圈,他心里拘谨,转完一圈就开始找事情做,菜市场提回来的一大堆肉菜正好给他提供了点活干。
李一珩拨拉来拨拉去总算在钟灵身旁拨拉出一小块空地,他学着她也盘腿坐下,“这是画的什么?”
“人你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就是不明白都有照片了为什么还有人想要画。”
钟灵画板顶上夹着两张同一个女孩的照片,虽美得不同但整体风格其实是有些相似的,李一珩这些年从最开始家族企业运输线到后面自己搞生物研发,大江南北、山河湖海全都跑过,这两类民族服饰他见过的,早前还不这么风行,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服饰做了更偏现代的改良,配以灵动明艳的妆容,一夜之间火得不行,只要去到发源地就能看见大街小巷的姑娘们清一色都这个模样。
虽说千篇一律,但确实是好看的。
“因为好看啊,照片就已经很好看了,画更会突出美弱化瑕疵。”
钟灵放下画板调新颜色,没两分钟色板上五彩斑斓,几笔下去颜色跃然纸上,整个小方寸的天地好像都亮了几分,“而且画和照片是不一样的,因为有笔触所以会更加有温度,有些人哪怕模糊些也会更喜欢画一些。”
这是一个男生下的单,据说是陪女朋友出去玩儿,拍了一大摞照片女孩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两张,看着她这样喜欢,就想为这趟旅行留下更多的东西,也因为是找的画手,便可以照女孩心意修改她不那么中意的背景以及细节。
“你什么时候也去拍一些这类照片吧。”李一珩伸长了脖子看,“是很好看,你应该也很适合。”
“也许吧……”
画纸上一张年轻的俏脸已基本成型。
李一珩看看画又看看她,在北城那会儿,他犟了半年死不愿意松口,后来愿意放她走也是因为她一幅画。
那半年里,李一珩有意无意看过钟灵不少画,他没什么艺术天赋,但仍旧一眼就能看出沉闷和压抑,钟灵像一个走不出这间屋子的鬼魂,在高墙环绕中游荡迷失,唯一能留下痕迹的就是那些画,画着满腹怨憎与绝望。
他看着总烦恼,但没有解忧的扣,他也愤怒,又不知去哪里发泄。
小小一间屋子,不知道是谁桎梏了谁。
直到那一天……好像是李一珩气急败坏要钟灵偶尔也怪一怪自己,又好像是钟灵自己和陆泉说她想通了,她不怪任何人了,她想好好生活……总之那天的那一副画太漂亮了,画的是海,沉甸的是天空,撒进去的是星子,清清粼粼的一片,静谧又温柔,比他们曾经看的那场日落之后还要漂亮许多。
这个鬼魂好像发现了比怨憎更有意思更值得的事情,这让她不再绝望。
于是李一珩觉得是时候体面点放她走了。
他做足了准备与她告别,也下定了决心将自己的人生扳回正轨,可时隔两年又站到了她跟前,李一珩埋头嗤笑自己,这点体面他是怎么也扳不回来……
李一珩低低的笑声惊动了钟灵的画笔,她赶图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即便不说话也会让她觉得聒噪,更何况李一珩还挺爱说话的,“你去别处待会儿,我画完这张就做饭,不会太久。”
“哦。”
李一珩悻悻起身,满屋子又晃荡了一圈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的,就连钟灵的衣柜他都打开来数了数衣服,最后他在钟毓身后站住了脚。
“挺会干活。”
他称赞他,半大不小的男生耳根子发热,洗菜的手仍忙忙碌碌,“还行吧,简单的饭我也能做。”
李一珩抱着胸倚在厨房门框上,老旧房子四处都显低矮,偏偏他个高,头发快要挨到顶,“常做这些?”
“嗯,常去亲戚家吃饭,吃饭得干活。”
钟毓他妈提着行李箱走后,钟卓方带着钟毓在亲戚家吃了很长时间的饭,后来钟卓方常跑去庙里,谁再来叫钟毓也都不去了,开始自己做饭吃,反正都得做那么多干嘛不自己一个人干全了,大不了少吃几顿。
邻里邻居的常有施舍,东家给点肉,西家钓着鱼也分他一小条,蔬菜更简单了,家家户户都有菜园子,愿意的随他摘不愿意的也就顶多骂他两句,下次换一家就是,若不是钟卓方将他送到钟灵这里他甚至计划着讨些种子把自己家菜园子翻翻种点菜出来,将将十来岁,会的生存技能与日俱增。
起先他时常思虑他妈妈会不会放心不下他也偷摸回来看看他,要是看他这样会不会再不忍心就这么给他扔在那里了?
后来过了些日子钟毓便觉得他妈妈回不回来看他也不重要了,毕竟这么久过去,他但凡废物一点都能给自己饿死或者毒死,他妈妈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放心不下他,往后就算再有惦念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俩都挺不容易。”李一珩下定论。
钟毓没说话,埋头择菜分盘。
李一珩站久了觉得累,沙发上坐了会儿又开始犯困,他休息的时间太少了,昨晚睡了三个钟今早撞完车补了个多小时,脑子飞速转了一下午,甫一静下来,困意如山倒,沙发很小但钟灵的床他不敢不洗澡就爬,那个是事儿精,又有洁癖还强迫症……
钟毓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后探头探脑走了出来,小画室里还在忙,沙发上有人的呼吸已经平缓绵长,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屋,也趴在他脚边没了动静,整个屋子都很静谧,钟毓摸了摸脑袋找了个马扎在空调旁边坐下,静音玩起了手机。
又过了个把钟头,天色已经有了微微暗沉,钟灵是被起锅烧油的气味惊动的,她疑惑以前不这样的啊,虽然总有人家的菜油味会飘过来但也不至于这么明显啊……还犯懵,直至厨房锅铲的声音明确响起来,钟灵才明白过来,她觉得新奇,顾不上腿麻就走了出来,一出来先看到的是李一珩一手撑着额头正不太舒服地睡着,眼见着要醒,再看厨房里,钟毓又瘦又小,忙得十分有章法。
“你会做饭?”
“会的,就是不一定好吃……”钟灵的突然出声吓到了正左右开弓的小孩,后者举着盐袋和锅铲回头看了一眼是她,又不好意思似的赶紧转脸过去,“我看时间不早了,你画半天肯定也累,就想着帮忙弄个饭。”
钟灵连着坐了好几个钟头赶图,新奇过后确实只剩满身倦怠,“噢……那就辛苦你了。”
屋子里有人拘谨到不干活觉得没地方待,也有人松懈到想睡睡愿醒醒,李一珩是在钟灵从厨房转身的时候睁开的眼,不期然就对视上了,屋子晦暗,灯光不显,他慢悠悠冲她招手。
“怎么了?”
“帮我捏捏。”李一珩将胳膊伸过去,“拄麻了。”
“……”
那天晚饭不可谓不丰盛,都是钟灵爱吃的,毕竟李一珩挑挑拣拣买的菜,相处过那么久他在习性了解上很占便宜,钟毓的厨艺也比大家的预期值还要高出许多。
钟灵和李一珩这段时间各自忙得脚打后脑勺,钟毓住在酒店一天三顿的找便宜馆子,一顿正经饭菜下来,三人都有些感慨。
“喊你来吃饭,结果是累你做这么一大桌子,”钟灵从冰箱里拿了罐冰可乐递给他,“你做饭是好吃,以后自己想做做不想做待着也行,但来了就别这么拘谨。”
李一珩起身去小院里抽烟,发财屁颠屁颠跟着。
“好。”
钟毓一边说好一边开始收拾碗筷,面容沉肃很有大人模样,“这些事我做惯了的,反正也没别的要做的,你不用不自在。”
钟灵失笑,吃饱饭本就犯懒,客气什么的再犯不上。
“那行吧。”
肚子撑,屋子小,踱步来踱步去没两分钟也跟着去到了小院里。
上午下过一场雨,天一直阴闷着,院里还存着潮气,李一珩站在屋檐下,烟雾环伺在他周身,钟灵抓了把小米喂鸡,那鸡已经肥得不能再肥,伸翅膀都老费劲,让人看着直叹气,李一珩望望天又望望自己的鞋尖,烟抽完了才恹恹地开口说话,“回来路上,钟毓问我跟你什么关系,上回我同你那位师哥说我是你前男友还不觉得有什么,今天跟这小屁孩说不出来。”
“嗯?”钟灵直起身,“然后呢?怎么说的?”
“钟灵,我做好准备了,你把我千刀万剐一轮都行。”
李一珩朝她走过去,阴沉的天幕,潮热的空气,卷着烟草燃尽的焦灼气味。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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