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
除了鞋面轻蹭过细线微小的“蹦蹦”声音,和身影跃起时带来的微风以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云雾中,北昀,温向青身影一前一后,足尖在薄如蝉翼的细线上轻跃,面上都蒙着一张黑布。
忽地,一道黑影以雷霆之势倏然破开云雾,朝北昀的方向袭去。
“砰——”
北昀反应已是极快,拿出匕首挡了一番,但这黑影力度之大,他还是被其击飞。身体在空中小幅度地转动了下,他脚尖用力,借势着惯性飞到了一旁的树根上。
不过短短一瞬,温向青已经利剑出鞘,跟那团黑影在云雾中对打了起来。
只见云雾被划成各种形状,伴随着刀剑“铿锵”的声音,迸发出时亮时暗的橘色星火。
原本还诡异安静地一方天地顿时如烧开的水面,密密麻麻地涌出沸腾的水泡。
北昀掩住气息飘到另一棵树上,低头从袖口处掏出两枚淬了毒的“十字旋”,一双凌厉地眼神追随着林中那行动诡秘的黑影,现下只要温向青让“它”露出破绽,他便能给“它”致命一击。
与这黑影过了数十招,温向青依旧拿不定对方的路数,对方所使用的招式十分凌乱,毫无章法,唯独下手的力度却是一次比一次重。
虎口处被震得阵阵发麻,使不出劲,他只能暂时将进攻改为防守。
将剑横在胸口,他抵抗住又一击,就是对面这用力一击,让他看清了“它”使用的武器——那是一把锋利坚硬,从形状到刃口都让他极为熟悉的短刀。
温向青心中一震,忽地,防守的姿态一变,他眼神冰冷地施展手中长剑向黑影直直刺去,但对方总能堪堪避开他的利剑,又缠上来,于是他只能向后方撤去,意图那黑影跟上。
如他所想,那黑影果真杀戮上头,飞速跟上。
温向青足尖点在细线,侧身躲开一道致命刀风,右手迅极地从腰间拽下一枚玉佩,向迎面扑来的黑影击去。
此枚玉佩唤做“清风”,是“左右司”里常见的一种伪装暗器,它的名字意为“清风徐徐,拂出真面”,有显现妖身的作用。
那团黑影不料,被“清风”正面击中。只见“清风”一触即到对方,便立刻散为粉沸,化去那黑影周身的雾气,逐渐显出它原本的真身来。
不远处的树根上,北昀眼神猛得缩紧,那黑影轮廓慢慢化出一个人形,竟是——方岚齐?
……
头顶上有微弱的光照进来。
方岚齐眼神涣散,一身脏兮兮地蹲坐在泥土堆里,他右手支着腮,对着头顶的洞口,第二十次发出无力地声音:“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啊…喂……”
距离他不小心掉进这个地下陷阱,应该有几炷香的时间了。
阵阵酸臭的气息在周身弥漫。
方岚齐抬了下眸,第十次打量这个地底的空间,掉下来的这期间,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救,只是这个陷阱貌似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为了捕捉猎物用的,从这刀尖一碰就松的土壁看来,年代已经十分久远。
他叹口气,想,如果他有北昀和温向青那般的好身手,是不是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让自己完全脱离困境了?
袖里的短刀突然掉落在脚边,方岚齐将它拿起举到面前,他盯着,嘴上嘀咕:真是可惜了这把短刀,还不如就跟着温向青,起码还能开开刃,真是女怕嫁错郎,刀怕跟错人呀。
忽又想到什么,他眉头一挑,将刀横着抵在脖颈处,果然,脑子里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不可以。”
方岚齐放下刀,自嘲地笑笑,他自是十分清楚这道声音来自于谁,眉眼耷拉着,他的语气却并无笑意,“五顺……”
他一边低声喃喃,一边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山鬼画集,借着头顶微弱的光线,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山鬼仿佛跃动与他的指间。
蓦地,他便笑了,如果这是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天,那也不错——至少还有它们相伴。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段时间,方岚齐忽觉疲劳之感袭来,竟是困了。下一秒,头顶处有一道微小声音响起,惊地他一下睡意全无。
小心合上书集,正想抬头看,没曾想一道黑影直接覆盖下来。
淡淡的黑暗中,方岚齐眼皮一跳,本想开口询问对方是谁,却在这时看到了一只白皙却有些枯瘦的胳膊从头顶的洞口伸了下来。
手的主人有一种病态的白皙,即使在黑暗中也幽幽地发着白光,这种光泽让他想起家中楼阁珍藏的须云国玉瓶,不像活物。
是的,不像活物,即便方岚齐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中,在雾凇山这种环境之下,就算这只手能救他于水火,在此时却也染上了让人发怵的意味。
这只手伸了进来便再也无别的动静,稳稳地,连指尖的位置都不曾移过半分。
“……”
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方岚齐却忍不住了,他一直是有事憋不住的那种人,难受地抠抠脖颈,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至少不那么发颤:“……请问…兄台是?……”
“……”
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寂静。
手的主人貌似非常执拗,好像只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会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方岚齐收起画集,站起身,事到如此,也没有退路了,他低头吸了一大口不那么新鲜的空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将受伤那只手举起,缓缓靠近了对方的手指。
不料,还差了些距离,他踮着脚也够不到。
情绪一旦上头,方岚齐现下也不管害不害怕了,他语气露出几分着急,道:“这位兄台,你往下………”
“够着点呗。”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那手的主人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方岚齐只觉那只白手速度极快,往下伸了伸,随后他的手掌仿佛被一块千年寒冰啄了下,等到他的身体疾速上升中,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不对啊,这人居然只用两根手指夹着他的手掌,就这么把他整个人提上去了?!
“???”
这是何等恐怖的功力?!
方岚齐眼睛都震惊得瞪圆了,方才在地底下的所有念头都一一消弥,唯独“这下是真的见鬼了!”这句话,在脑中回荡,经久不衰。
……
……
方岚齐——怎会是他?
温向青一惊,却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这个“方岚齐”看上去十分奇怪,甚至过于诡异。
比如神态——只见眼前的“方岚齐”脸上僵僵的,一双没有焦距地眼神只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露着齿笑。
这笑并无任何情绪,更像是一种挂在面上的皮笑肉不笑,让人看了莫名阴森。
再说他的肢体——松松垮垮,全身彷佛没有关节一般,就连维持站立都透露着一种颤颤巍巍之感。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清风”意外砸到致命处了,但此时的“方岚齐”总算安静了下来,只是他仍操纵着手中的短刀,正机械得砍着眼前的空气。
“咻咻——”
两枚“十字旋”暗器自上方袭来,紧紧嵌进“方岚齐”的头颅。
北昀从树上落下来,脸上的黑色丝布轻轻划过他的鼻尖,就如他此刻的视线,一一划过“方岚齐”的脸。
“方岚齐”只应声倒地,惨白着一张脸,仰倒在地面,伴随着一阵嘎吱嘎吱,快要断气的粗嘎声音,“他”的五官中连绵不断地流出腥臭的血水,不一会,身上的皮肉就软塌塌地陷下去,慢慢露出内里的骨骼脏器与血肉。
咕噜咕噜地声音在密林里起了一阵又一阵,像一锅冒着水泡,小火慢煮,味道鲜美的汤羹。
可惜,眼下这锅“汤羹”看起来并不美味,骨骼脏器被不断冒起的血泡侵蚀,在声音彻底停止以后,只剩下一滩红得发黑的腥臭血水。
“公子,这黑影怎会变成方岚齐的模样?”
北昀收回视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是血液。”
这么一说,温向青才猛然记起,这根引着他们一路向前,在半空中悬着的细线还曾割伤了方岚齐的手指。
本以为那细线是无意中伤了方岚齐,但眼下看来,它竟是故意的,能有这般心思的妖物,看来阶级不低。
温向青心里不免好奇,这细线的末端到底是什么情况?又与什么东西相连着?
林中的雾气一缕缕游走到深处,温向青也不自觉盯着那处位置,他听见自己心口狂跳的声音——加入“左右司”除妖这么多年,每次无非是到了任务地点,手起刀落,事成,然后离去,久而久之,便有些索然无味。
而雾凇山的种种,只是开始而已,但这竟让他找到一点以前的感觉。
他捏紧手指压抑下心里微微的兴奋之感——真是久违。
北昀俯下身将血水中的两枚“十字旋”暗器拾起,用布子擦了擦,这暗器还是他的师兄——杨不悔,制作成的。
杨不悔加入“左右司”的时间要比北昀和温向青早上几年,他为人温和,待人接物方面处处成熟稳重,很容易给人一种淡泊宁静,从容之感。
早些年他们三人经常被划在一处做任务,可惜,两年前,杨不悔独自在须云国的时雨镇除妖时,不慎被一种叫“蛇龙角”的妖咬伤了左腿。
虽然他当时立即就将受伤的左腿进行医治,但“蛇龙角”的毒性比普通的毒蛇还要多上十倍,能救回一条命,对他而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杨不悔保住了左腿,却仍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这几乎让他余生的日子,都只能倚靠着拐棍度日。
从执剑走江湖的翩翩君子沦落成一个靠着柱拐度日的瘸子,其中坎坎坷坷,各种辛酸苦楚,也唯有自己知道是何种滋味。
但杨不悔也只短暂消寂了一段时间,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现状。
他舍弃了以前“仗剑江湖,为人除妖”的人生理念,转而在“左右司”的一间小破屋里做起了工匠。
谁都不料,这杨不悔竟还有一双巧手,他的那些奇思妙想也都被他的巧手诠释的极妙,说来,他也是“左右司”中将闲置的妖物材料运用到兵器中的第一人。
仅仅两年的时间,杨不悔就以另一种方式在“左右司”立住了根,现下,“左右司”所使用的小到机关,大到兵器,均有杨不悔一大半的功劳。
这次杨不悔知道他们要来雾淞山,还特意为他们收拾出一个包袱。
从脸上的防毒黑布,腰间的“清风”玉佩,“十字旋”暗器与剩下的种种,都是杨不悔亲手准备的。
北昀摩挲着手上的两枚“十字旋”暗器,忽触到什么凹凸不平的地方,他用手指粗略摸着,猜想应该是师兄刻上的什么记号,他低头,正想去看,却被温向青给叫住了。
“公子,我们继续前行吧。”
温向青立在一旁,早已擦好利剑,将其收入剑鞘,他此刻看向北昀得眼神亮亮的,里面有未藏住的迫不及待。
北昀垂眸将两枚“十字旋”收进了袖口。
“嗯。”
随后他足尖微微用力,身形一闪,很快地跟上了前方温向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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