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齐环紧胳膊,努力朝后方退去。
借着树林里透过来的斑驳光影,他看清了那双手的主人——那是一个身形有些清瘦的少年。
少年身穿布衣,头戴蓑帽,背着破破烂烂地竹篓,立在林间,不言不语。
虽光天白日,但这幅场景仍叫方岚齐看得心里有些瘮得慌。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眸,一双眼睛如临深渊地再次围着少年打转。
那少年半张脸隐在蓑帽下的黑色投影中,看不清神色,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有些干枯地薄唇。
“这位…兄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喉咙中勉勉强强地往外蹦出字,方岚齐抱紧怀中短刀,只觉身上冷汗直冒,后背很快湿透一片。
“……”
那少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仍直挺挺地立在林间,不作言语。
一时理不清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方岚齐一边神色慌张地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胡思乱想着——这少年看起来清清瘦瘦,力量却十分惊人,且还能孤身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山里,定不是常人!
怪志乱谈里的恐怖血腥场面在方岚齐脑中一一闪过,他头皮一紧,嘴唇一疼,竟是无意识地咬了自己一口!
林间雾气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似要将人紧紧裹住。
“看那边!!”
方岚齐急中生智,突兀地指着少年身后,大喊了一声,随即他也不管那少年是何反应,脚下提溜着,他甩起袖子,转身便没入了雾色中。
身子在林间七转八弯,左拐右绕,方岚齐硬是憋着一口气,直到跑到累了才停下来。
他喘着气,用手虚虚扶着树干,直到呼吸终于平复了一点,才敢回过头去。
见身后地面空空荡荡,只雾气弥漫,无人追来,他一颗剧烈跳动地心脏才缓缓趋于平静。
彻底松懈了下来,正要瘫软着身子躺下去,就见方才还空空荡荡地地面,多了一人,他立刻惊恐地抬眼寻去——竟又是那个布衣少年!
绝望二字从眼里透出来,方岚齐胸中沉闷,一口气还没顺上来,就又差点噎过去,他悲悲戚戚,凄凄惨惨地低下头,心道,还不如就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地底下自生自灭。
这少年行为诡异,实在看不出什么意图,他到底要做什么?
地面光影忽晃动几分,竟是那一直站桩的少年缓慢地有了动作。
很快意识到那恐怖少年在朝自己的方向走近,方岚齐惊呼一声,连忙抱起自己发颤的双腿,像只寻找安全感的脆弱鹌鹑一般,将头深深埋进胳膊里。
脚步声一步又一步,像踏在他紧绷地神经上,慢慢凌迟,他心中悲戚至怒,想着——好啊,横竖不过一死,那便来吧!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等什么?!
虽他心里这般想着,但一双手还是非常实诚地将自己环得更紧。
耳边的脚步声似乎在不远处止住,但那料想中的一刀却迟迟未落下。
方岚齐等得脖子都开始发酸了,他不由睁开仍紧紧埋在胳膊里的一双眼,闷声怒道:“你到底还杀不……杀了……”
只听他的声音由最开始的满腔怒意逐渐转为不解,一切都只因——他的胳膊被人用手指戳了戳。
“?”
这个动作其实很容易瓦解一个人防备起来的心墙,这不,因着此刻内心涌上的奇异之感,方岚齐才敢抬头直视眼前的少年。
林间有风过,树叶簇簇作响,周围雾气渐淡。
光影斑驳中,少年卸下身后破烂竹篓,伏低身子,屈腿蹲在地面。
只见他缓缓抬手,退去头顶蓑帽,直到露出一张有些木然地白净脸庞来。
“你……”
方岚齐不由地睁大双眼,看着少年清瘦的脸颊,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少年仍是不语,只是一双大而无神的漆黑眼眸游走过方岚齐的左脸颊后,他才微微侧身,低头从竹篓里掏出一把干巴巴地草叶,举到方岚齐的面前。
“这是……给我的?”
方岚齐语气仍带着几分颤抖,犹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他虽心中疑惑,还是小心地伸手接过。
那少年闻言,缓慢地点点头,甚至还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吃下去。
也许是眼前的少年动作和缓并无恶意,方岚齐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松懈下来,他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挠了挠下巴,想起不久前的画面,心里还有几分后怕:“兄台,你刚才可要吓死我了!”
不过,弄清了少年的意图,方岚齐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害怕,他自顾自说完,又垂眸看向手中,干干巴巴的草叶似乎正沮丧地垂着头,一幅萎靡不振地模样,实在有些令人难以下咽。
手指虚虚地揪着枯黄的草叶,方岚齐心道,除了指头上那道已经快愈合的伤口,他的身上好像也并无什么受伤之处……
蓦地,想到什么,他手指微顿,转而摸上自己的左脸颊。
果然,那里疼痛不再。
只是脸上却已平地起山丘——竟是肿了一个大包,而他这一路上居然都并未发现?
这伤口到底是如何来的——现下,方岚齐的脑子运转极快,难道是他早前在小道上中了暑气,昏迷之后,被温向青和北昀二人给掌掴了?
想到温向青那张冰冷的木头脸,他觉得也并非无这种可能。
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两道温热鼻息,方岚齐回想到与他们分别的场景,自己顶着这张肿脸悲秋伤春,甚至还忍痛割爱,撕了两页珍藏的山鬼画集赠予他们,现在想来可真是让人气愤!
由于一时怒极,他手中不免用了力,这下好了,那本就干巴巴地草叶更是死气沉沉,奄奄地垂着。
少年见方岚齐脸上滑过各种表情,却始终未吃食那草叶,他低头思索半分,忽也从竹篓中掏出一把。
方岚齐正在气愤之中,膝盖忽然被人碰了碰,他不解,抬眸看去,眼神落在少年那张有几分木然的白净面容上。
只见少年手握干巴草叶,放进嘴中,缓慢地嚼了嚼——这番行为,难道是在告诉他,这草叶无毒,可放心吃吗?
已经许久未曾得到别人这种明晃晃的关怀,方岚齐先是讶异了一瞬,随后又隐去眉目间的几分落寞,怀着复杂的心情,他眼睛一闭,终是将那草叶入口,嚼碎咽下。
草叶的味道比想象中还要糟糕,酸酸涩涩地让他想起腐烂的死虫,方岚齐面容扭曲,紧紧捂住了嘴,只怕自己一个反胃全吐了出来,好在熬过这阵以后,草叶见效。
左脸上的“山丘”忽猛烈地晃动起来,不疼,但仍有几分吓人,方岚齐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去,过了一会便只觉掌心下的“山丘”正在慢慢归于平坦,竟是完全好了,他还来不及做出欣喜的表情,胸口突然一闷,只觉喉中有异物在快速蠕动着。
“呕———”
一条濡湿的绿色蛆虫从他口中喷了出来,精准降落在地面,方岚齐捂着胸口,擦去嘴角残留的水迹,不敢置信地看向地面那绿色一点。
“这…这…这………”他语气颤抖地胡乱指着地面,“这是什么东西?!”
少年面色如常,眼底未起任何波澜,他拿起竹篓,指了指里面装着的干巴巴草叶。
“………”
方岚齐一时无言,此刻,他总算知道了对牛弹琴是什么感觉。
罢了罢了。
他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眼角余光又瞥见少年拿起一根树枝,动作轻缓地挑起了蛆虫。
“哎———这位兄台,你这是做什么?!”方岚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制止,就在他猜想着这少年会不会是打算吃了这蛆虫的时候,就见树枝上原本趴着的蛆虫,甩了甩尾巴,原本平脊的背部竟长出一双透明翅膀。
说来奇怪,这蛆虫明明没有眼睛,但方岚齐总觉得这小东西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不用谢,下一秒,它就俯冲飞向了天际,消失了。
方岚齐在原地杵了几秒,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喊道:“再见——”
他朝着蛆虫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
身后过分的安静,方岚齐放下手,转身看去,少年正蹲着身子,低头在地面拾着什么。
等方岚齐走进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方才他想制止少年动作的时候,不小心将竹篓给踢翻了,现下里面的草叶都滚了出来,铺满一地。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方岚齐连忙道歉,也蹲下身子,拾起地面上的草叶。
他一边将草叶扔进竹篓里,一边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于是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少年那端露出一个笑,“我叫方岚齐,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正低头缓慢地收拾着掉落在脚边的细碎草叶,闻言,抬了下头。
空气一片静默。
方岚齐这才想起,这人,好像就一直没有开过口说话,莫不是患有哑疾?
心中后悔之意涌起,他一时尴尬地挠挠头,收起了嘻嘻笑笑的态度,正想出口道声抱歉。
却见少年本一直无神的漆黑双眸似映上了星星点点的银色光亮,虽然只转瞬即逝,但这不免让方岚齐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错觉——好似这个问题,眼前的少年已经等待许久了。
“....我..叫..”
少年忽然张开了干枯地薄唇,从喉道里艰难地往外挤出了几个字,但这嗓音实在是微小又喑哑,很快被风吹散。
这几声微弱的音调却叫一旁的方岚齐愣住了,他想,原来——他会说话呀!
方岚齐眼中一喜,正要起身,不料那少年忽然痛苦抱头,瑟缩着身子,紧紧蹲在地面,嘴中还一直喃喃自语着:“我...我...”
“这位兄台,你还好吧?你可不要吓我啊!”
此番场景让方岚齐有些慌了神,他立马扔了手中的草叶来到少年身边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要是实在记不起来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少年仍紧紧地抱着头,恍若未闻,一双无神的眸虚虚看向远处一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方岚齐担忧地盯向少年瘦弱地背影,此时,一个大胆的推测倏然在他脑中闪过——莫非这少年是武林高手,只是因为失忆了所以才不得已隐居在这鬼山里?
并非无这种可能!他上上月读过的一本话本里恰好就是这种剧情!
方岚齐叹了口气,实在有些看不得这种场景,这少年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轻,又清清瘦瘦,一时竟让他想起繁华都城中,那些活在暗处,苟延残喘,面色无光地小乞儿来。
他想,要不就认了这少年当小弟,以后他的种种都皆由他来罩着,这样不就好了。
方岚齐正在思考往后的人生“大业”,这时,耳际忽传来一道声音。
那是一道说不上好听的声音,就好似一个积灰已久,被人遗忘在角落的残旧箱子猛地被人打开,晦涩喑哑。
少年不知何时已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缓慢支腿起身,将蓑帽重新戴上。
他微微侧头,一双无神大眼直直撞进方岚齐浅淡的瞳色之中。
他缓缓道:“我叫,岱木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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