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莫过于沈淑媛、袁淑仪。二人共摄六宫事,沈淑媛膝下有一子一女,外家又是江南名门,掌管着船造。如今皇后病重,袁淑仪又年长,还是北人,如今在朝堂上远不如沈家了。后宫中公认若是皇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比起袁淑仪来还是沈淑媛更有可能上位。如今,再加上颇得圣宠的表妹裴美人,沈淑媛在后宫的地位是水涨船高。
裴美人却是一语成谶。沈淑媛的原意自然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不想却因此得罪了李修容,这是后话。后宫之中,但凡南渡士族之女,论起女红来相比江南出身的沈淑媛便是相形见绌。倒是寻常宫女,平日里难免有些破损的衣物,便是自己收拾好了,也轮不上去叨扰尚衣局,做出来的针线活倒是比裴美人之流强上太多。反而九嫔之一的李修容,一手女红却是见不了人的——她本是舞妓出身,学的不过是些歌舞之类,后来进了汝南公主府,学的也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就算李修容再得宠,再恼怒,也只能把这份不忿按捺住。
转眼就到了八月里。在宫里,大小节气都有应时之礼。一进了八月,虽然天还没有凉下来,宫中一应物事都转换了装饰。七月里是水绿色,取其清凉之意。到了八月,却转成了琥珀色,和宫墙下处处的桂花相得映彰。沈淑媛虽说要推行节俭,但宫中上下人等该少的还是没少。宫妃自不必说,早早的尚服局便派人量了身,按份位做了应时的花样。宫女们也有:一是秋香色的罗裙,配上浅芋紫的上襦,二是用月白色湖绫滚了边的嫣红半袖。这是仙蕙在宫中的第八个年头。前两年还不显,自从今年以来,她的个头飞一般的疯长。尽管尚衣局给小宫女们制衣时都留有余量,还是架不住她抽条儿的速度。罗裙原本特意做得长了些,没过两个月,就一折一折的放了去。若不是宫中每到换季都分发下三身衣服,仙蕙真的要衣不蔽体了。只是不知道哪儿出了错,新发的衣裳却还是用上季的尺寸做的。仙蕙将裙腰拉到腰间,下摆却露出了脚踝。
这可不成体统。仙蕙穿着新裙子,便去东殿里找裴美人。李瑞娘正从永巷里回来,低眉顺眼的站在裴美人背后。还没轮到仙蕙开口,裴美人倒先笑了出来:“哎呀!仙蕙怎么穿的像个胡姬!”仙蕙的脸红了红,朝裴美人一拜:“娘子可别嘲笑我了!”便说自己此来是为了请个假,趁日落前去一趟尚服局改改衣服。裴美人笑道:“这也没有什么。瑞儿刚去永巷里领了各人的俸禄来,你先将自己的拿去吧。”
到了尚服局里,确是意料之中的忙碌——显而易见,不止仙蕙一人的衣服给做错了。正是午时,五六个宫女儿坐在屋檐下,贪一点阴凉。“仙蕙!”抬头望去,却是沈淑媛宫里的琥珀。仙蕙唤了一身“琥珀姐姐”,便坐到琥珀的边缘去。琥珀抱怨道:“我在宫里也待了几个年头了,头回看到尚服局这么荒腔走板!”原来,尚服局虽然多少和有些看人下菜碟,对各宫主子偶有克扣,可阖宫下人人人都有定额,一向都是准的。这次,今年嘉福殿里新来的下人却没有领到衣服,琥珀这才离了沈淑媛来找尚服局。仙蕙听她讲得有理,也点点头。琥珀又说:“我们娘娘刚开始管事,尚服局就出了这么大篓子,这是故意要叫板呢!”
尚服局的最高女官许姑姑是老人了,按理说做事该是滴水不漏的。更何况,得罪些奴婢又能有什么好处?若是为了给沈淑媛一起子脸色看看,也不会在这里下手。琥珀当然也知道这点,嘴上说说也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仙蕙只有顺着她来:“想必是因为皇后病重,许姑姑的心都在那边,顾不过来一些小事也是可能的。”话里都搬出皇后来了,再说一些丧气话就不像样子了。许姑姑虽不在——自有女史来告,仙蕙几个一人也分到了一杯茶水,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讲起话来。等了不多时,便远远的看到许姑姑疾步走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见到了许姑姑的面,琥珀的脸色缓和下来。双方见了礼,自有人讲来意禀上。琥珀便道:“许姑姑,您也是宫中老人了,怎么能犯这样的错!千错万错,连嘉福殿都搞错了,叫我如何在沈娘娘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许姑姑一张老脸纵然经历过千锤百炼,被她这么夹枪带棒的一顿,也燥了起来:“都是老身的不是。”一来二去,琥珀颜色也就缓和下来。许姑姑再陪了几句不是,承诺一旬内补上,琥珀也就点点头。另外几人分别是李修容、谢美人手下的,各自清点了弄错的数量和尺寸,也就告辞了。仙蕙年岁最小,理所当然的轮到了最后,对着她,许姑姑就松散了很多:“哎,最近真是忙中出错,徽音殿里日日急召,许多事便假手于人。真是万万不该!”仙蕙忙称不敢:“许姑姑贵人多虑,这也不过小事罢了,万万不敢埋怨姑姑。我从瑶华殿里来,也不费多少功夫,还能松快松快呢。”又见跟在许姑姑身后那个小小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清妍。孙清妍还是一张小小的白净脸儿,没上什么脂粉,却像一朵清荷把来来往往的宫婢们比成了浮萍。不过半月没见,她显得比以往高了一些,脸色略有些发白,却比上次强得多。孙清妍唤了一声:“仙蕙姐姐。”便把头垂了下去。仙蕙嘴边噙了一个微微的笑:“清妍妹妹。”清妍显而易见在尚服局里过得很好,不复凄惨的样子。她穿着六宫女官的制服,素雅的颜色更衬出她的芳华来。孙清妍眉眼弯弯:“一旬不见,仙蕙长高了好多。”“清妍也越来越漂亮了。”仙蕙回到,满意的看着清妍双颊上有了一丝丝血色,又问道:“妹妹如今是在哪里当差?”孙清妍脸上刚有的血色又一下子刷白了:“妾如今只在许姑姑手下当差,帮忙笔墨。”许姑姑人虽然在尚服局地位说一不二,却是个不识文墨的,手下总有几个年轻女官帮忙,想必清妍如今就是顶替了她们中的一个。虽然品级不高,但在这个职位上呆着的都能说是许姑姑的心腹了,比起当年清妍在李修容手下过的日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算得上是前程似锦了。不过,能在许姑姑手下当差,清妍必然是略通笔墨的,想必进宫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仙蕙真心实意的道了声恭喜,见清妍羞涩的低下头去,便向许姑姑告辞。
进了八月,宫中再没出什么大事。尚衣局给仙蕙新补的衣服没几日就到了,这次略微的多放了些尺寸,仙蕙将裙腰折了两折,看上去倒也无妨。不多时便到了月中,眼看着没几日便会有中秋家宴,这将是裴美人入宫以来过的最大的节日。中秋之日的家宴,不光是后宫女眷的战场,先帝的嫔妃、诸王及其家眷均会出席。仙蕙和瑞娘早早的替裴美人准备好了节日的盛装。按规矩,八月十五的这天,后宫嫔妃卯时就该起身,按品大妆向皇后请安,到辰时由皇后带领着,向太后请安。今年因皇后病重,没人拿得准皇后会不会在中秋家宴上出现,可大小向她请安是逃不了的。除了入宫第一天在徽音殿外跪拜时隐隐约约听到过皇后的声音,裴美人还没有见过她的影子。自从两年前皇后病重以来,除了偶尔沈淑媛、袁淑仪去向她借凤印行事,极少有六宫嫔妃能见到她的面。今年以来,据说皇后的病情越发重了,她便是连除夕和七夕的家宴都没有出席。陛下更是令六宫嫔妃不许接近徽音殿,以免扰了皇后的清净,不利于病情,但人人都知道,皇后的日子不多了。
到了十五的这天早上,瑶华殿里天不亮便燃起了灯烛,先是大小宫女们一一净了面,扫地洒水的下人们劳动起来的同时,早早有烧好了的热水、胰子和面巾由有头脸的姐姐们盛了进去。裴美人一向不是早起的人,哈欠连天的被瑞娘连哄带骗的做起,眼都睁不开。自有白露用面巾沾了水给她擦洗,又有仙蕙端来一杯盐水漱口。一左一右两个黄门将人架起来,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白露又为裴美人穿好鞋袜。一套下来差不多过了一刻钟,裴美人才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抱怨,白华和霜降一个捧了笔,一层层白铅胭脂上上去,又在眼尾眉心描上粉色,本来就好颜色的女子顿时也有了倾城容貌;另一个用新上的桂子油沾了梳蓖,梳起了重重叠叠的发簪。更有小宫婢捧上新炸的头面,便是董双成也比不上裴美人的丽姿了。裴美人本是纤弱的类型,一只小腰盈盈不堪一握,这盛装穿上也不像人间富贵花,更有一股凌然暗雪的娇弱。一套装扮下来,便到了卯时过半,郑充华早早的派来了羊车——只有三夫人以上才允许乘轿,九嫔便只得羊车。世妇到御妻本不可乘羊车,不过如今后宫女眷并不多,羊车也就人人可用了。早早的沈淑媛便传下令来,今年新入宫的宫嫔都可带上一个在宫中呆久的侍女,以免不懂规矩,惹出笑话来。中秋宴毕竟不是七夕家宴,除了后妃,内外命妇、诸王公主、先帝后宫都会出席,万万是不能出错的。裴美人宫中谈资论辈起来,便少有能与仙蕙相比的,仙蕙又是从先帝在时便近身伺候妃嫔的,此刻便责无旁贷了。虽是八月,早间也未免有些凉意。裴美人带着仙蕙上了羊车,早早的手里被塞上了一个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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