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未曾见到潘玉身影。
匡连海的心沉到谷底。
他开始质疑那一日的冲动。
并非不知借养伤的缘由,就可缓和与潘玉的关系。那日她眼中关切,他看得一清二楚。此后徐徐图之,以她心软重情的个性,未尝没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然而——
“也许我今日见到的匡连海,才是最真实的匡连海。”前世决裂场景历历在目,此话更如噩梦,始终萦绕心头。
他无法释怀。
理智告诉他,阿玉眼里容不得沙子,绝不可让她知晓他心中哪怕半分的卑劣与不堪。借救命之恩为桥梁,继续扮演曾经正直体贴的大师兄,就能留在她身边。
可他想要的仅是如此吗?
不,远远不够!
他分明奢望师妹见过真实的他后,依旧接受他的感情,接受他的卑劣与不堪。渴望有一日,两人坦诚相待,两颗心毫无顾忌走到一起。
他早已厌倦在心上人面前终日彻头彻尾的伪装。
重活一世,两度濒临死亡。此时此刻,匡连海自认已放下一切执念,视荣华富贵如过往云烟,却唯独放不下对潘玉的感情。
那是他闭上眼就会思念的人。
除夕后,他一度离开潘府,返回天山。
赶路期间,他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放下无果的儿女情长,一心追求权势,以完成儿时立下的梦想。
幼时他父母早亡,街头行乞,受尽欺辱,多少次因抢食而遍体鳞伤。从那时起,他就咬牙发誓,今后定要出人头地,不再卑微而活。
遥想月前,他曾拒绝狄仁杰在长城案中为他请功,除去不让师妹察觉外,更多是为以武入仕留下退路。
武三思虽倒台,背后势力仍不可小觑。
若他在长城一案出堂作证,出尽风头,必遭武氏族人记恨,或惹圣上不喜。与其如此,不如用来换取狄仁杰的承诺。
狄仁杰为人正直,是圣上跟前红人,说话自然举足轻重。
匡连海心中早有盘算。
重生后,他从未放弃对权势的追求。
可命运向来喜欢捉弄人。
重回师门故地,放眼望去,尽是曾经的欢声笑语——有她青涩的如花笑靥,有她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拜见完师父,他来到山后树林,那是曾属于他与师妹的练武之地。
周围树木枝干光秃,叶片早已凋零,埋葬于皑皑大雪下。他孤身一人站在雪中,茫茫天地间,却找不到归处。
时光飞逝,转眼数月。
春暖花开,天山积雪消融大半,滚滚落下山崖。藏在心中的思念,连同这融化的涓涓水流,奔向命运所指的归宿。
匡连海鬼使神差返回潘府。
曾经的雄心壮志,在看到潘玉即将命丧阴山剑客之手时,尽数化作泡沫——什么荣华富贵,与失去师妹相比,又显得何足轻重?
经历此次生死,他不愿继续伪装,见潘玉仍在逃避,这才冒险有了那番‘自白’。
可从结果看,是他操之过急了。
两日来,匡连海不是没想打听情况。
送药丫鬟是个生面孔,来去火急火燎。前脚刚将药放下,后脚匆匆拿起空碗就走,仿佛背后有人追赶,令他连开口机会也没有。
第二日下午,徐太医照例来诊脉施针。
施针结束,徐太医嘱咐他卧床静养,不可过多走动,更不可擅自调用内息。匡连海出言道谢。
“匡公子不必客气,这本是分内之事。”徐太医收拾好针具,无意间提起,“今日来潘府,除却为你施针外,老朽还先去了趟潘小姐那儿。”
“阿玉病了?”
匡连海脸色一变,意识到莽撞,忙缓和语气,“劳烦徐大夫告知,我师妹身体可有不适?”
徐太医叹了口气。
“自你醒后第二日,潘小姐就高烧不退,陷入昏迷。依我诊断,恐是这段时间积劳成疾,思虑过重导致。”
见匡连海面露担忧,他忙补充:“如今潘小姐情况好转,想来今日就能退烧苏醒。匡公子尽管安心养伤,不必过于忧心。”
……
徐太医走后,莫约一个时辰,春喜端着托盘穿过庭院,正巧碰上在打扫的春兰。
见她手中热气腾腾的药碗,春兰一愣,不禁疑惑:“怎么这几日都是你在送药?”说着,往客房方向一瞥。
“别提了,小姐烧了两日,春香姐忙着照顾她。其他人各有各的任务,这送药的活儿自然就落我头上了。”
见她小脸皱成一团,春兰顿时来了兴致:“不过是送个药,怎么把你这小丫头愁成这样?”
春喜缩着肩膀,环顾四周无人,才凑到她耳边:“春兰姐,你可别告诉别人。别看那匡大侠对小姐温温柔柔,对其他人可冷漠可吓人了!”
“那日他刚醒来,我同老爷、狄大人与徐太医等人正要出客房,见小姐没跟上,就回头看了一眼。没曾想匡大侠刚好看过来,那眼神仿佛要杀人似的,吓得我一阵哆嗦,连忙走了。后来我去送药,都不敢多看一眼。”
想到那个阴寒目光,她下意识缩紧肩膀。
“放心,这下你去送药,准不会再被他吓到了。”春兰闻言,眼珠滴溜溜转着,忽然神秘一笑,看得春喜一头雾水。琢磨片刻未果,春喜心里泛起嘀咕,闷闷前去送药。
不到一炷香功夫。
“春兰姐,不好了,匡公子他,他突然不见了!”春喜空手跑回庭院,满脸惊慌。
不等春兰开口,她眼神一变,猛然停下脚步,原地转着圈,自顾自道:“不行,我得告诉春香姐,让她去告诉老爷!春香姐,大事不好啦——”
说罢,她风风火火朝另一方向跑去。
“那匡公子此刻,只怕还在小姐房里对她诉着衷肠呢,你当然找不到。”春兰抿唇一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却不打算再管此事。
半时辰前。
春香因头昏不适,拜托春兰前去给潘玉送药。两人向来关系不错,她自然痛快答应。
春兰端药进房,刚到屏风后,险些吓了一跳——却见那匡公子坐在床边,执着小姐手腕,虔诚贴向脸颊。
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隐约可见缱绻之意。
小姐毫无动静,好似还在熟睡。
面对这对拧巴小情人,春兰见怪不怪。想着小姐未醒也无法喝药,当下不打算打扰二人,将托盘放置一旁,却不小心弄出声响。
“谁!”
匡连海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
春兰硬着头皮走出屏风,见手腕已放回潘玉胸前,不禁暗松口气。
“你可以先回去了,小姐喝药的事交给我就好。”待她说明来意,匡连海友好一笑,眼中却没有温度,“另外,请不要将我来过这里的事,告诉其他人。”
声音很平静,却无端令她感到几分压迫。
春兰连忙点头,飞快离开房间,暗自为掌握新的八卦而兴奋不已。她来到庭院,正进行日常打扫不久,不想就遇上要给匡连海送药的春喜。
……
“春香姐,匡公子真的不见了,不信你过来看看!”
“这人好好的怎么会不见呢?”
客房外一阵嘈杂,下一秒,门被推开,却是春喜慌张地拉着扶额的春香闯了进来。
“匡,匡公子!”
“匡大哥!”
“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睁大双眼,愣在原地。
只见匡连海端坐在床,疑惑地看着二人。不远处的方桌上放着已经见底的药碗。
两人磕磕绊绊解释完缘由。匡连海听罢,努力回忆片刻,随即面露不解:“徐大夫走后,我睡了一觉,醒来这药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却不见送药人。至于这其中发生何事,我便浑然不知了。”
面对这漏洞百出的说辞,春喜还想再开口。可刚抬头,就见匡连海眼神瞬变,目光寒如霜雪,吓得她立刻低头噤声。
春香垂眸沉思,却没看见。
“可能……确实是有什么误会!匡大哥,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想起徐太医的嘱托,春香虽有疑惑,也只尴尬笑着。她拉起春喜,正要往外走,目光瞥到药碗,又匆忙上前。
“对了,小姐这两日发烧了,一直昏迷不醒,不是故意没来看你的。匡大哥,你别太放在心上。”她拿起托盘,定了定神,方才小心翼翼解释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春香。”
匡连海垂下羽睫,看不清表情。春香隐约觉得怪异,却说不出缘由,只好同春喜一道出了房门。
“春香姐,你相信我,我真的看到……”
两人声音渐渐飘远,匡连海面无表情抬起头,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体内自行运转起周天,调整正在翻涌的气血。
终是放心不下师妹病情,又不想被他人打扰阻拦,他冒险强施轻功,潜入她闺房。好在潘玉烧已退大半,只是意识仍不大清醒。
想起半时辰前发生种种,又想到师妹梦中呓语,匡连海眼神愈发温柔。
阿玉终究是在乎他的。
右颊一阵发热,正贪婪回忆手背残留的余温。他瞥向指侧,那里曾染上一滴泪,是阿玉为他而流。
那便足够了。
不知何时起,那温柔目光逐渐幽深,闪烁着势在必得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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