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绿满眼,天潮地湿。
顶上如天光乍泄,虽照亮一切却也是雾雾蒙蒙,昏昏欲睡的阴翳。在一团团阴翳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石桥。
石桥生了无数裂缝和青苔,中间还断裂了一截,最后用铁板勉强铺上,铁板早已生满铁锈,底下是蠢蠢欲动欲顶却未曾顶破的树根。石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看起来约莫六七丈长。
桥的对岸也是一扇石门,石门两侧雕刻着两具五十米高的无脸神像,有水流从神像的肩上流下,气势磅礴,吞云吐雾倾斜而下,神像身前双手垂放撑着的巨大石剑在水流中若隐若现,威严尽显。
扑面而来的潮气吻了一脸,从衣角爬上渗入,沿着经纱纬线蔓延,逐渐沁开,浑身都是潮湿的,像极了已然停雨空气中却依然湿漉漉的梅雨季。
她们在沉默中小心翼翼走过青石路,踏过铁板时那铁板发出沉闷的轰隆响,恍若被抛弃在时光里独自一人前行许久的老者发出的低鸣。
练寒星将目光往桥下探去,见暗河尤深,但水流却清澈见底,鱼虾数条自在遨游,皆若空游无所依。
自然而然地,她也注意到在水底躺着的,散着盈盈幽光,似石头又似珊瑚的发光体。许是长期被水流冲击,上有无数孔洞,表面看起来又很光滑,造型奇特。
不止她在看,其余几人也注意到了,符明光和小红蹲在地上将头探出去小心俯视,夏满堂斜着身子往下觑,扶光停下了脚步,听见练寒星问她:
“底下发光的是什么?”
水流声很大,于寻常人来说除非附耳过去,否则定然是听不清的,然而几人都是修行中人,这个问题本就不存在,耐不住她有心捉弄,一字一句促狭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练寒星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加大:“底下发光的是什么?”
扶光恍然大悟,笑眯眯地答:“这回我听清楚了,你想去捉鱼,那可不行,这里水流湍急,一不小心就要被卷走的。”
练寒星胸膛起伏,面无表情,再问一遍:“底下发光的是什么?”
其余人悄然朝对岸石门走去,默默离二人远了些。
开玩笑,要是在这地方打起来,她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死得最惨。
见她有些恼怒,扶光也就收了开玩笑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那是鲛人骨和鲛人目,应是昔年犯进闯入此地,被屠戮后投掷到河底的。”
练寒星心底的怒火稍稍歇了些,她有些狐疑:“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场。”
扶光幽幽道:“当然是因为过去也曾有鲛人过来试探,擅闯青墟不说,还重伤我族子民,被杀了以儆效尤后才发现被神族血脉浸染的骨头有如玉质,散盈盈之光,内蕴灵气,非凡品可言,方才知晓这些。”
她转身就走,走了一会没听到脚步声,回首后发现练寒星还在低头望着水底的鲛人骨沉思,她有些无奈:“可以走了吗?我的大小姐。”
练寒星后知后觉抬头,大家都到了对岸了,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四人都颇为无奈望着她,那神情有点像看猴。
嗯,她是那只不省心的猴。
练寒星兀自笑了声,慢吞吞跟了上去。
每道石门都有密码,说出正确的口令或是解开石门上镌刻繁复阵法的锁方能离开,而这一路都是石门,刚解开一道又来一道,距离仅有一米。
石门的位置也不固定,有时左右都有,有时前后都是,倘若本该从左边进入却开了右边的门,便会踏入布满机关的禁地,只能自求多福。也幸好她们有□□扶光,才能一路顺利。
练寒星没有问扶光为何要设置这么多的石门,她暗自猜想许是为了隔绝潮气或是细菌,毕竟二部是医院,外面又那么潮湿,总要做点措施。
她的猜想在好奇心宝宝小红的询问中得到了证实。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在众人呼吸险些不顺畅时终于到达最终目的地。当最后那一道石门打开后,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眼前明亮许多,与白天无异,眼前种种也让众人惊诧。
高到无边的石壁间嵌满了小小的柜子,地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丹炉,地面上横亘许许多多的骨骼以及各式各样的兵刃。
有横躺在地的姿势不一的;有还在丹炉旁炼制丹药,手往丹炉内投放什么东西的;还有手中举着刀剑,在最后一刻仍在抵挡的。什么姿势都有,唯独没有靠在门口想要逃跑的。
与之相对的,是横躺在地上那个人身鱼尾,身上还披了数层清透可见骨的暗鳞纹鲛纱,鲛纱完好无损,连一丝灰尘都不曾沾上,右手还朝着石门处半抓着,离众人只有半步距离的鲛人族骨骼。
这个鲛人杀了所有人,身上应当也带着伤,想要离开却无法出去,最终这里成了她的埋骨地,她的骨骼正散发着柔和的银色光芒,照射在鲛纱上,鲛纱透出彩霞的颜色,像是波光粼粼的江面。
离她不远的地上,滚落着两颗一指半大的珍珠散着光亮。
练寒星心情复杂,一时间要出口的那句调侃也吞回腹中,在沉默半晌后扶光终于动身,淡淡说道:“先把尸骨收殓好,布置机关吧。”
收到哪儿?
刚想要问,扶光就在掐诀,不多时,对面墙上传来轰隆声响,一块花岗岩巨石朝上启动,暗门缓缓打开,俨然是一个小暗室,里面立着少许架子,上面摆放的药瓶琳琅满目,比君影的暗室还要多,险些就要看花眼。
好吧,怪不得柜子都在一丈高以上的石壁间,敢情是下面都布满了机关,不好放药柜啊,几人恍然大悟,然后认认真真开始挨个摸索细细查看这些落灰的药瓶,丹药有治疗方向的,也有毒物类的,当然,什么补气养神的也必不可少。
放了一千年的药,那药效该有多猛,多浓郁啊,那些仙侠文里这种宝贝向来都是趋之若鹜的,这回可让她赶上现场了。
练寒星的手蠢蠢欲动,她试探性问扶光:
“这些药……”
那跃跃欲试的模样,蠕蠕而动的心思,怎一个丢人了得,扶光不忍直视:“你要它们做什么?”
“服用啊。”练寒星说得理所应当,扶光和符明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她说的服用貌似、好像、大概、就是她们理解的那个服用?
她们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同时开口:“你要吃?”
“昂?有什么不对吗?”
一头雾水的小红跟夏满堂在二人的疑惑中多少明白了点什么,虽然刚刚才知情,但仍不忘调戏练寒星一把的夏满堂重重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还是书读少了。”
这是嘲讽我呢?还是嘲讽我呢?
练寒星皱着眉拍开夏满堂的手:“您这话说得,怪惹人生厌的。”
符明光几经趑趄,欲言又止许久,思及到作为同龄人的自己普及这些知识或许会让练寒星尴尬,始终没能道出。
最终还是扶光幽幽开口:“过了一千年,药效早过了,你现在服用,保不齐出什么岔子,听姨一句劝,别拿了。”
“去,少占我便宜啊。”练寒星注意力先是放到了那个姨字上,下意识给扶光一肘子,扶光一个侧避完美躲过,然后练寒星一本正经半询问半反驳,语气带了点不自信的理直气壮,“修仙界的东西,难道不是存放时间越久,效用越强吗?”
扶光皱着眉:“谁告诉你的?药从口入,凡是需入口的东西,都是有时效的,又不是兵刃,哪里能这么算?”
符明光在练寒星恍然大悟的尴尬神情之下小声安慰:“其实,大多数人都以为药师所炼制的丹药都是存放时间越长,效用越好,这几乎是修仙界御灵师的共识,极少有人知道真相,你不知道也是常理。”
暗室内沉默半晌,练寒星久久不言语,随后为了粉饰自己的尴尬,她决定做点什么,起先动手吭哧吭哧把尸骨搬到暗室内,心里却在疯狂吐槽,悲愤不已:电视剧害我!修仙文害我!这下好了,老脸都丢尽了。
吐槽归吐槽,到最后她到底是向扶光询问了一句能否把柜子挪到外面,没准赵云蜺他们也不知情呢?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受伤。
得到许可之后,她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兴冲冲跑去搬药柜了。
机关的布置基本由扶光和符明光二人完成,刚布置好门口就传来了动静,几人眼神相互交汇,各自躲了起来,还分配好了任务,赵云蜺由练寒星和扶光合力击杀,老韩交给另外三人。
任务是扶光布下的,刚开始的计划是她一人解决赵云蜺就好,剩下的那个交给她们四人解决。
灵巫族的败类,就该交给灵巫族自己处理。
是练寒星不放心硬生生插队把自己插了进去,扬言毕竟还有个天生仙骨的赵明月在他体内,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扶光坳不过她,只好妥协。
石门外
赵云蜺和老韩两人浑身脏兮兮,头发乱成鸟窝,衣裳破破烂烂,东掉一块,西挂一缕,活脱脱像是刚从乞丐窝里爬出来乞讨的乞儿。脸上还黑黝黝的,跟刚从煤窝里滚出来一样。
赵云蜺双手未停,这最后一道石门是个镌刻阵法的大锁,这个阵法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应该不需要费太长时间。
天知道这一路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数不清的暗器,踏不完的阵法,不要钱一样的机关,上面还刻满了符文,符纸更是跟雪花一样簌簌落下,令二人胆战心惊,痛心疾首,心痛欲裂。
赵云蜺简直都要哭出来了,祖先若是有灵他做的第一件事定时大哭一场,跑跟前控诉:有这功夫制造混乱,把这等好东西留给您的子孙不好么?非要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他好不容易得了点法器,几乎全耗里面了。
石门迷宫更是重量级,二部是唯一一个除了地区和简单概括,没有留下任何资料的部门,以免娇娇弱弱的巫医们被不清不楚的人暗算。是以他对这个地界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该踩的、不该踩的雷,全让他们踩了个遍,更有甚者居然还有看似打招呼实则是暗语的音攻,什么你可来了,就简简单单四个字。
嘿!我可不就是来了吗?不来能知道老祖宗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坑竟把她的后人给坑害了?
到最后两人已经麻了,老韩怒火冲冲,双拳紧握,动作粗暴,直接用暴力把门悉数劈裂,空间窄小,不好施力,就这还用尽全身力气试了好几次才炸开石门。
说起来,炸开石门这个决定二人也是好一顿痛心疾首,毕竟,石门可使用乌金石打造的,乌金石啊!
据老韩所说,在外界一两乌金石,需耗费百两金才能买到,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材料。
什么?你要问修仙界硬通货为何不是灵石?当然是因为修仙界和人间界并无太大区别,再加上灵气末法时代,谁家能有多余的灵石不留着自己用还舍得拿出来交易?
那必然是脑子进水了,才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话扯远了,石门被老韩炸破后到底也没舍得让它们躺在这地上无人问津,能捡的都捡了个遍,连碎屑都没放过。
石门迷宫当然也有走错路误入机关暗道或是杀阵的,且次数不少,不过好险让他们顺利走到了最后一关。
嗯……虽然大多都是暴力拆卸,险些把自己炸飞。
随着最后一道石门缓缓打开,在二人热泪盈眶的目光之下,他们看到了趴在地上,手紧紧朝着石门方向握抓的那一块完好的鲛人骨,正散发着柔和的白光,骨质如玉,冷冽又缥缈。
以及她身上披着的那件暗鳞纹鲛纱。
这个场景看起来竟然有些圣洁,让人不敢冒犯。
“这是……鲛人骨?!”老韩的视线被她紧紧抓牢,忽略了所有,忘记了防备。
他的心跳如鼓,呼吸骤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步履蹒跚,异常艰难地走到那一架骨骼面前,伸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非常轻柔地触上那一件轻薄光滑的鲛纱,轻轻揉搓后才敢确认:“没错,没错!这是鲛纱!传说中刀枪不入的鲛纱!”
他的眉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下意识回头和赵云蜺分享这份喜悦,而在见到赵云蜺的脸后忽然反应过来,那并非自己的伙伴。
当头一棒,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赵云蜺却还在沉沦,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被他反复揉搓下去,神色也同样地激动,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原来……这就是鲛人骨!”
根据手册记载,鲛人族为上古神明所造之物,是世间唯一拥有神族血脉的种族,她们为镇守云门而生,没有感情,只知杀戮,人族是她们的天敌,只要见到人族,必定无情斩杀。
鲛人鱼尾人身,眼眶凸出且大,双眼间距也很大,鼻头如蒜,唇小但捕猎时会裂到耳后根,露出尖利的牙齿;
鲛人头发像鲶鱼须一般,呈现一根根的模样,又像海藻一样飘逸,双目是琉璃般清澈的海蓝色;
鱼鳞为银色,尾鳍锋利如刀刃,双手似鸭蹼呈爪状,身形高大健硕,是群居生灵,一齐出海捕猎,为深海霸主。
在人类代代相传的记忆里,鲛人是美丽的,柔弱的,纤瘦的,居深海耕织,泪化成珠。
实际上鲛人真身丑陋无比,想想也是,居深海的鲛人能好看到哪里去呢?
鲛人族遴选出的精英会永生永世都镇守云门前,永不离开,但其余的族群依然要觅食,她们追逐猎物时猎物为求自保偶尔会跑到内海,因此曾偶遇过出海的渔民,而在她们脑海深处的记忆里,所有人类都是擅闯者,是她们的敌人,都该死,因此毫不留情杀死了渔民。
这样的次数多了后她们忽然意识到,人类都是看重外形的生物,他们似乎对美丽的生物总是少了几分戒心,于是只要靠近内海,鲛人便会幻化成人类喜欢的模样:如缎子般光滑的白发,清澈干净的蓝瞳,尖尖的耳朵,雌雄莫辨的脸,以及人类在过去从未听到过的,空灵又缥缈的声音。
为了增加柔弱性,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她们甚至进化出了泪泣成珠的技能,鲛珠这个噱头也吸引了许多海猎和商人,然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最稀有,最昂贵的鲛珠是鲛人的那一双眼睛。
极致的美丽和极度的狠戾让她们在临海的农户中出了名,消息传到御灵师耳中,很快吸引了一大批人前来围捕。
鲛人无情,但从不伤害同胞。她们很强大,但再强大的生灵也耐不住车轮战,她们的同伴就这么被人类抓走,在一次次的实验中,人类发现鲛人浑身都是宝:
鲛人的鳞甲锋利无比,是天生的盔甲,她们成年便要经历蜕皮,褪去的鱼尾被她们织成了鲛纱;
尖牙利爪可一爪割喉,尾鳍轻轻一扫就能血流如瀑,骨带有神力,制成的武器胜过大多数材料,是极其稀有的物品;
油做灯千年不灭、活剥其眼用在瞎子身上可在黑暗中视物,且能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鲛目死后只能化珠用来炼气、肉食之法力大增延年益寿,就连声音也能夺走……
死去的鲛人价值不大,活着的才有用,因此更让人趋之若鹜,甚至专门在海边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帮派叫跃龙门,只为能活捉鲛人。
然而当鲛人发现被带走的同伴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来,成为攻击自己的武器时,她们难以接受,于是更加决绝,在被捕时直接摧毁灵核,人类除了粉碎的尸体,什么也带不走。
而这一行为,令市场上鲛人所制的武器和食物更加昂贵,基本被学宫门派以及大世家所笼罩,也让不惧风险的人冒死出外海,只为活捉鲛人。
遗憾的是,自大战之后鲛人便隐在深海,居住龙绡宫,甚少出世了。
回忆起鲛人的传说后,好不容易调理好了心情的二人同时目眦欲裂,呼吸骤停,为鲛人骨的争夺权吵了起来。
赵云蜺不动声色走近鲛人骨身边,距老韩只有一手臂的距离,他平静地拢了拢袖子,清了清嗓子:“这鲛人骨既在我族领地发现,自是属于我的了,老韩,这鲛纱你拿走吧。”
听起来很是大度呢,老韩皮笑肉不笑:“穹苍大陆律法,修仙界荒废两百年以上的陨地归属权当由四大学宫共同商议后重新划分管理,倘若灵气浓郁,或许会作为秘境供学宫学子历练。”
“老赵,从未去过外界的你对此并不知情,我也是能理解的。”
四十八章来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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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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