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东去后，除了这句给谢、张二人的祝福，只留下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

谢玄度将罗东的旧衣收入一只木匣之中，等着回龙岗镇探望罗掌柜时，将这些东西一并交给他。

大战过后，负了伤的修士在楚家得到了尽心的医治，其余楚家弟子都赶去宴客厅外，快速清扫战场，进进出出忙着善后。

谢玄度坐在水亭子里，倚着廊柱，为自己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雕刻了一个牌位。

他嘴里咬着一支笔杆，手里还握着一支，正细细描画着牌位上的“罗东”二字。

张人凤坐在他身边，王四也陪着，正暗暗赞叹公子爷的字好。

谢玄度的手指在罗东的名字上摩挲了一下。

他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可眼见罗东在自己面前逝去，依旧不免伤感。

思来这世上总是离别多、相聚少，不论如何，人与人之间都会有分别的那一日。

谢玄度看了一眼身旁的张人凤，不禁想，自己跟这个人又能在一起多久？

他自然希望天长地久才好，可以后的事，谁敢承诺“永远”二字？

张人凤以为谢玄度还在为罗东的事神伤，道：“别担心，苦行境在清都常有商队往来，以后我会请他们照顾好罗掌柜。”

谢玄度心道张人凤可太会安慰人了，从不讲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从实处替他分担烦恼忧愁。

谢玄度收好牌位，又跟张人凤耍嘴皮子，道：“那可多谢我们张大境主了。”

王四大叫：“公子爷，别这么见外呀！你是我三哥的知己朋友，那就是我们苦行境的人，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对吧，三哥？”

“知己？”张人凤狭长的凤眼一眯，却没看王四，而是质问似的看向了谢玄度，“朋友？”

王四浑然不知似的继续拱火：“对啊，谢公子是这样说的。”

谢玄度连忙捂住王四的嘴，急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了！”

王四被捂得说话都支吾起来，眼睛却转得灵：“嘿嘿，我只猜的，难道不是？那是什么关系？”

谢玄度松开王四，一回答就结巴得不行：“那当然……当然是……朋友中的朋友，知己中的知己！”

王四：“朋友中的朋友，知己中的知己？那不还是知己朋友？有什么分别？”

谢玄度：“当然有分别！”

他暗自嘟囔，谁家会跟知己朋友夜夜睡在同一张床上，行那个什么云、那个什么雨……

王四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看向一旁的张人凤：“哦，我懂了，我三哥跟公子爷那些个朋友知己是有分别的，对吗？”

张人凤唇有三分笑，像是很喜欢谢玄度的回答。

瞧王四一脸坏样，谢玄度晓得这厮刚才是存心试探，一下握住铁骨折扇，笑道：“我发现你这个嘴比郑大还能说，你们兄弟说话一个赛一个灵光，怎么就你三哥像只锯了嘴的闷葫芦？”

王四挤眉弄眼地说：“再闷葫芦，也是公子爷你‘朋友中的朋友、知己中的知己’啦……”

“哇，你还说！”谢玄度一蹦三尺高，拿铁扇敲王四的头。

这边打得正热闹，远远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还有谢归低声关切的话语。

谢玄度回头望去，见岸边有一身影，黑衣黑发，病容苍白如纸，正是谢玄鸿了。

谢玄度脊背一僵，想起两个人上次见面还是在清都的铁书铜琴楼，回想起来，那日跟谢玄鸿动手，实在是他的不对。

他心中过意不去，明知谢玄鸿已经厌极了自己，此时还是走过去，轻声关心道：“你还好么？”

谢玄鸿确实咳得厉害，直至吞了几粒药丸，才渐渐平复了呼吸，他阴沉着一双眼，说：“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管。”

谢玄度也没发火，只好声好气地说：“上次跟你斗嘴、打架都是我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如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楚白虹的死跟张人凤无关，你别冤枉了他，反倒令谢家和苦行境不和，多一个敌人，又何苦来？”

谢玄鸿冷笑一声：“你这话是为了张人凤，还是为了谢家？”

谢玄度奇怪道：“这不是一件事么？”

“在堂上时，我已经将原委听得清清楚楚，你本不必多此一举，你找我如果是为了给张人凤辩解，你是他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难道苦行境现在也由着你谢公子当家作主了不成？”

谢玄鸿句句讥讽，语气实在不善。

谢玄度再灵巧的口舌，到了自己这个弟弟面前，也被堵得说不成话：“我不是……”

谢玄鸿打断他，更加充满恶意地道：“如果是为了谢家才说这些话，那就更不必了。谢家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愿也不想再承你的情！”

谢玄度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增争执，很快认了错：“对不起。”

听到他的道歉，谢玄鸿反而更加恼怒。

他推开身边的谢归，一瘸一拐地走向谢玄度，一手捉住他的领口，猛地将他拽到身前。

王四见这少主竟然动起手来，刚想过去护着谢玄度。

张人凤抬剑挡住了王四，示意他不必介入。

此时此刻，兄弟二人离得极近，近得谢玄度有点不知所措。

很多年、很多年，他们都没有离得这样近过了。

“飞羽……”谢玄度道。

谢玄鸿将嗓音压得低低的，似咬牙切齿一般：“我问你，你是不是求了张人凤，要他保护我？”

谢玄度不想他在意的竟是这个，解释道：“是，当时情况危急，我怕对付李肃林的时候顾不到你，张人凤他……”

“够了！”他盯着谢玄度的眼睛已然恨得发疯，“谢玄度，你到底还想求他多少次？你是不是要我一生一世都在那个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才甘心？！”

谢玄度怔了一怔，马上抬手发誓：“我要这样想过，现在就不得好死。”

揪着谢玄度领口的手越来越紧，谢玄鸿一字一句地警告他：“听着，从你拿剑杀向谢家人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跟我、跟谢家没有半分干系了，往后别再多管闲事！我就算死，也不愿承你和姓张的半分恩情！你自以为是地对我好，只会令我恶心！想吐！”

谢玄度从喉咙到心脏疼得一抽，他轻轻缓了一口气，才道：“我记住了。”

这是二人的私语，谢玄鸿又压着声音，没让旁人听见，直到听见谢玄度答应，谢玄鸿才松手放开了他。

谢玄鸿就这么凝望了谢玄度片刻，又越过他，看向远远站着的张人凤和王四。

像是也要羞辱他们一样，谢玄鸿遥声道：“你既已经投靠了张人凤，那就跟他一起滚回苦行境，往后别让我在中原再见到你们！”

谢归都知道这话是何等的难听，神色复杂地唤道：“玄鸿哥哥……”

谢玄度苦笑一声：“飞羽，你就这样恨我么？”

“十七！”

谢玄鸿唤了一句谢归，眼睛却还在看着谢玄度，像是挪不开目光似的，然而他的步伐一直在往后退，离谢玄度越来越远。

直到谢归扶住了谢玄鸿，后者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谢玄鸿带着谢归一走，谢玄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王四这厢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也不好当着谢玄度的面骂他弟弟，只跑来跟谢玄度说：“公子爷，您别生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苦行境就比中原好上千倍万倍，以后还就不来这破地方了！”

谢玄度勉强笑了一笑，笑容实在难看。

张人凤不似王四那般气愤，只瞧着谢玄鸿的背影，轻声道：“我倒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谢玄度道：“什么？”

“你该跟我回苦行境。”

“去苦行境？做什么？”

“成亲。”

“啊？”

谢玄度被张人凤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解释吓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等等！什么什么？”

此时，走远的谢玄鸿也回头瞧了一眼，冥冥中仿佛跟张人凤的视线撞上。

两个人或许从来不对付，但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思却是一样的——

只有谢玄度在一方势力的庇护之下，才足以跟剑阁李氏对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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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恩怨无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