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敢轻易上前。

谢玄度却没什么顾忌，走过去，从灰烬中拾起了那颗赤焰珠。

触感冰凉坚硬，质地像一块石头。

谢玄度习惯性地问：“凤哥儿，你来掌掌眼，可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张人凤回到他身边，细细一看，原本这东西里暗藏着混沌癫火的力量，眼下已跟一个普通宝石没甚分别。

张人凤没见过此物，摇头道：“不知。”

两人正说着，谢玄度察觉到周围一干江湖修士正齐齐地盯着他，个个目光警觉，仿佛他是什么怪物。

“就这么杀了李肃林……这笔账要算在谁头上？”

“难道还能算到我们头上？”

“大伙可都瞧见了，这些人中了李肃林的妖术，跟走火入魔了一样胡乱杀人，我们反抗乃是天经地义！”

“对！就是剑阁李氏来了，他们也要讲理！”

“何况李肃林又不是我们杀的。”

说话间，不少人将视线落在谢玄度身上。

他们的心思很明显。

杀那些走火入魔的李家弟子乃是合情合理，就算李家问起来，他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可李肃林身为李氏十三公子之一，地位贵不可言，到底跟寻常弟子不同。

如今他死了，虽说死得罪有应得，但谁也不想揽下这样大的罪名。

说到底，一切都是张人凤、谢玄度挑起的祸端。

“先前他在折梅宗生事，折梅宗就遭人灭门，眼下来了楚家，又牵扯出多少灾祸。”

“半邪就是半邪。”

“瞧他那只眼睛，简直、简直……”

他们窃窃私议，声音原也不大，只是谢玄度和张人凤听得一清二楚。

王四就跟在谢玄度身边，此刻听见了，叉起腰来，刚要骂：“奶奶的，刚才一块打架的时候一团和气，承担后果时又要分个你我了，我说你们这帮人……”

谢玄度抬手按住王四的肩膀，示意他别吵嘴。

王四听话地止了声，只是宽慰谢玄度道：“公子爷，别怕，我三哥在这里，还有我王四，苦行境上上下下都不让他们欺负了你。”

谢玄度笑笑，心道谁欺负谁还不好说呢。

他先是隐去自己的金色妖瞳，后走上前去，扬声道：“别简直了，半邪就长我这样。再说，本公子的风采你们都看过多少年了？”

谢玄度目光从左扫到右，望着众人，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金康时金老板，您孙儿满周岁的时候，我还去喝过酒，如今那孩子也该到学艺修行的年纪了吧？

“‘海蛟龙’曾涛，你腿脚可好些了？当年教你那些强身之术，要勤加练习，再过个三年五载，就能正常走路了……”

“刘镖头，你也来啦，近来道上的生意还好做么？”

他接连点了好几个人名，三言两语之间便道出诸多渊源。

这些人其中大多受过谢玄度的恩惠，此刻神态各异，心中五味杂陈。

“啊，还有九天剑派的，这回我认得了，咱们是结过仇的，我还等着你们来跟我论剑呢。”谢玄度笑嘻嘻的，“在座的各位十有八/九都跟我谢玄度有恩怨，怎么如今相见，却跟见了生人似的如此见外？”

众人面面相觑，接不上话。

那个外号“海蛟龙”的曾涛第一个站出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谢公子，您别说了，我还记着您的恩，不敢忘却，只是如今您身份尴尬，我等低阶修士不敢攀交。”

谢玄度一挑眉。

曾涛再道：“可今日咱们一同抗敌，您和张境主救了大家伙儿，这没什么说的，此刻我曾涛再分不清好歹，那便是猪狗不如！您放心，要是李家问罪起来，我曾涛愿意作证，是李肃林杀人在先，您是为救人，迫不得已才出手的。”

那个刘镖头见有人起了头，也鼓了鼓胆气，说道：“我也愿意作证！”随后，他又看向那位金康时金老板，道：“金老板，你怎么说？”

金康时垂眉耷眼的，没吭声。

除了他们几个，又有不少人愿意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其中还有九天剑派中领头的弟子，说：“谢玄度，一码归一码，我虽说讨厌你，今日承你的恩，也谢过了！”

“很不用，我也不是来向你们讨债的。”谢玄度冷冷一笑，没领他们的情，“这李肃林确实死在我的手上，我认，回头谁要问起来，你们也这样说就是。

“金老板，我还记得你孙儿抓周时，连抓了三次小剑，说不定以后你还要送他去李家修习剑道，可别因为我，误了一个少年的好前程。”

方才旁人要求金康时表态，如同将他架在火上烤，可金康时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家族前程。

谢玄度毕竟是半邪，如今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跟他亲近，一个说不好就是“与魔道为伍”、“跟李家为敌”。

他金家担不起这等罪名。

旁人或许不明白，谢玄度却一语道破他的心结。

谢玄度这人看上去放浪不羁，是个万事都不往心里放的主儿，没想到竟最能理解他的难处。

金康时心下有愧，诚恳地拱手作揖：“多谢公子体谅。”

此时，前去清理那些妖修余孽的楚岚君也带人回来了，跟着的还有李湘神。

李湘神见了谢玄度，并不忌讳什么：“哥哥！”

“大小姐！”

一干楚家子弟见到楚岚君，如同瞧见了主心骨，纷纷围到她身边去。

“岚君姐姐！”这是沐猴儿。

楚岚君接住扑过来的沐猴儿，摸摸他的脑袋。

方才她已听到谢玄度众人的担心，回道：“诸位宾客朋友，此事是李、楚两家的恩怨，与旁人无干。李肃林不仅无故害死我父亲，还挑拨我楚家内斗、祸乱丹丘，不用等李家来问罪，我楚岚君先要为丹丘楚氏讨个公道。”

楚家子弟听着，精神为之一振：“不错，一定要问个明白，不能就这么算了！”

楚岚君再道："各位朋友远道而来，赏脸参加我楚家的加冕仪式，不幸遇见这样的祸事，是楚家待客不周，也请诸位见谅。”

“大小姐言重了。”

“今日在此地战死的英雄侠士，楚家会负责为他们敛尸下葬，照拂后人；凡受伤者，也请移驾破帽儿山，我会派出楚家最好的医修为你们诊治，待静养一番，无恙后再行离开。”

众人对这样妥善的安排都心悦诚服，无不点头称是。

楚岚君手持羲和神鞭，向楚家众子弟下令：“眼下风波不定，本家弟子轮班值守，巡逻上下，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处，以防有余孽作乱。”

“是！”

楚岚君向来能镇得住场，她太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思虑周全，条条决断都雷厉风行。

楚青泰方才力战一番，眼下已经精疲力竭，瞧着不远处正在发号施令的楚岚君，却还那样年轻，那样有魄力。

如果不是她，今日之祸不知该如何收场。

楚青泰不由地感叹，自己垂垂老矣，已然挑不动这家族重担。

诸位族老相互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楚青泰率先领着众人下跪叩拜：“我等谨遵大小姐之命。”

楚岚君对这诸位长辈始终还存着一分尊敬，忙道：“诸位叔伯快快请起。”

躺坐在院墙下的楚文君身负重伤，此刻却无人问津。

眼前重重人影，要他根本看不见楚岚君，只听得旁人一口一句“大小姐”、“斗明霞”的，楚文君颓唐苦笑，身子无力地一塌，像是彻底认输了。

一切过后，众人陆续散去。

谢玄度正笑着要祝贺楚岚君，此时一道金灿灿的光芒悄然爬上他的后肩。

谢玄度回首望去，见是朝霞漫天，已然天明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罗东忽然感受到自己的魂魄像水一样流淌出他的身体，他低头一瞧，双手正在逐渐消散。

罗东心下一颤，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忙跑出去，扑倒在谢玄度和张人凤的面前，重重给他磕了两个响头：“谢公子！张公子！”

“罗东？你……”

罗东极力咧开一个轻松的笑容：“公子为小人报仇雪恨，能亲眼见到这恶人得此恶报，小人死而无憾了。可惜小人大限已至，再没有机会好好报答两位公子的恩情。”

谢玄度道：“你不欠我什么，若不是我，你和你父亲也不会……那件事，我心中一直愧疚得很。”

“谢公子，我不怨你，我知道你是难得的好人。”罗东诚恳地望着他，“如今小人还有一心愿未了，说出来怕让公子为难，可我已经求不到旁人。”

谢玄度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

“请您替我看望一下我的父亲。”罗东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告诉他，我很好，临死也没做让他老人家丢脸的事。只是我这做儿子不孝，不能给他养老送终了。”

他以微弱的魂力，紧紧捉着谢玄度的手腕：“谢公子，我爹爹他盲了眼睛、废了手脚，您帮帮他，别……别让人随意欺辱了他。”

谢玄度没有任何迟疑：“你放心。”

这三个字经谢玄度说出来，总比千金九鼎还重。

罗东不由地松开一笑，缓缓站了起来，目光不自觉地被谢玄度身后的朝阳吸引。

他站在谢玄度身边，眯起眼睛，望向远方那灿烂金光。

他的尸身在光芒中一点点化沙消散，可在这临死的时刻，他竟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往常这个时候，我就该跟阿爹一起去打酒了……”罗东喃喃着，又满怀不舍与感激地望向谢玄度和张人凤，“人世间的风景真好，谢公子，张公子，我祝你们长命百岁。”

后面还有一部分楚家的恩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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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定风波（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