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鹿剑驰入那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谢玄度衣是红衣，剑是黑剑，迎着风雨，瞬间在无涯峰上杀起一阵血雨腥风。
他的剑意不复平常那般潇洒风流，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追逐纯粹的杀戮！
谢玄度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一心只想杀人，只想报仇！
凭什么！凭什么！
谢玄度手中的指鹿剑问鼎天下，难逢敌手，可他从不愿对别人赶尽杀绝，他不想真去做一个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疯子，也不肯与邪魔为伍，对中原修士皆以敌人视之。
他想，只要他谢玄度还是以前的谢玄度，怀仁善之心，行侠义之事，或许有朝一日，等到不分什么中原狱界、什么修士邪魔之时，他还有机会回到谢家，自己这个人不人、邪不邪的鬼样子也能为中原所容。
他太天真了。
天真得有些可笑。
他早该明白了，什么正道邪道，都算什么东西！无非是你不杀我、我就杀你罢了！
谢玄鸿做错了什么？谢家又做错了什么？
这些杀上无涯峰的上仙人当年就跟丧家之犬一样逃回中原，得谢家的收容照拂，才能苟延残喘至今，但也正是这些人反手一刀捅向谢家，捅得最深、最狠、最令人始料不及。
如果当初谢家对他们不管不顾，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今日之祸？
谢清风生前奔走四方，煞费苦心才牵出一个抱风山盟会，希望五大仙府从此能够同气连枝，再无争端。
可当年趁着剑阁李氏式微之际，如果将其一举吞并，眼下谢家又岂能遭受灭顶之灾？
谢玄鸿作为谢家少主，这些年救济过那么多小宗派、小世家，谁有不平，就来谢家鸣冤，谢玄鸿从不会不管，然而谢家遭此大难之际，可还有人念及他的好，肯出手帮一帮忙？
没有！
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为什么以仁义立世之人，却总是要吃尽苦头？为什么一心做好事的却没有好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对，他就不该问为什么，因为面对这些人，早已经没有道理可言。
就该直接杀光他们！早就该杀光他们！
谢玄度以一当百，越杀越疯，眼色狰狞至极，明明眼泪已如泉涌，可他竟不在哭，而是一直狂笑不止！
围攻上来的上仙人被指鹿剑杀得七零八落，谢玄度身上也被剑气扫出数道伤痕，浑身鲜血淋漓，一张俊美的面容苍白如纸，溅上血以后，模样似鬼近妖。
其余上仙人看到谢玄度这副样子，简直跟一头不伤不死、只会疯狂厮杀的怪物没什么分别，不禁心生恐惧。
见他们畏畏缩缩、不再进攻，谢玄度抬起指鹿剑，笑得狞恶:“来啊！不是来杀我的么！我谢玄度就在这里！”
忽而，云端之上有人呼喝一声。
“明王圣帝！”
一个神秘的身影浮现在雨天中央，这人一袭墨袍，头戴风帽，半张脸扣着一张银色镂空面具，唯露出一双清冷的眉目。
他就这样低着头，静静地俯视着几近疯癫的谢玄度，也俯视着无涯峰上的众生万物。
一股无端端的威仪自他周身弥漫开来，如同山海一般倾轧而下，一时间几乎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能让人尊称一句“明王圣帝”的只有李无执了。
见到他，地上还活着的上仙人不再与谢玄度的缠斗，纷纷朝云端上逃去。
一干上仙人汇合以后，齐齐朝李无执跪拜行礼，高呼他的尊号。
李无执并不理会，眼珠注视着谢玄度，不多时，他冷笑一声，面具下的嗓音如同被烧毁过一般嘶哑:“这就是谢清风的儿子？
“真是可笑。”
他右手五指一张，掌心中燃起一簇混沌癫火，袍袖一挥，这团赤色火焰一下裂成无数的小火苗，如同漫天坠落的流星，纷纷砸向地面！
火苗一个一个吞噬着伏在地上的尸身，很快，在他们颈子上烧刻出一道癫火咒印。
这些尸身在癫火咒印的作用下恢复了呼吸，呼吸声粗重得像某种野兽，手和脚怪异地扭曲了几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抖掉身上的余烬，朝着天空发出怪物一般的吼叫，像是在回应李无执的宣召！
李无执抬手一指，指向谢玄度，冷冷吐出一字:“杀。”
这一群受癫火驱使、死而复生的怪物仿佛收到一个君王的命令，下一刻就朝谢玄度的方向扑去！
谢玄度一翻剑，在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中乱杀乱砍。
他的剑足够快、足够狠，专向癫火咒印的地方挑杀，以为能跟在楚家一样将他们杀到无法再一次活转过来。
可那些被他杀翻的死尸倒在地上，颈间破碎的咒印亮了一亮，竟还能站起来，再一次杀回去。
云端上的上仙人看到谢玄度的身影几乎都快被尸堆淹没了，困兽似的跟那些死尸互相厮咬，其中有一部分人甚至还是死去的谢家弟子，这场面简直跟看一场斗蛐蛐一样好笑。
缠斗多时，谢玄度渐渐杀红了眼，杀得气喘吁吁，喉咙里直冒血腥味，出剑全凭本能，颓势大显。
忽而，他眼前突现一张脸。
谢玄度甚至还记得这张脸，是谢家一个叫“秦正”的弟子，从前他还做大公子时，秦正还跟他学过剑，这人修行勤谨，品格端正，总一口一个“师兄”地喊他，还经常变着花样做糕点给他吃。
谢玄度跟疯了一样，已经分不清对错是非，只有一腔仇恨，怒吼道:“为什么连你也要来杀我！”
他目眦欲裂，剑心大乱，身后有个死尸趁机扑向谢玄度的后背，尖锐的牙齿咬进他的肩膀，狠狠撕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鲜血泼溅而出。
谢玄度顿时痛到失去知觉，一头歪倒在地上，身影一下被淹没在重重血海尸山当中。
“大公子！”
一些重伤不起的谢家弟子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喊出一声。
他们下意识杵着剑站起来，冲着谢玄度的方向跑去，想救他一救，可他们又如何抵挡得住这些中了癫火、修为大增的妖物？
一个接着个冲上来，也不过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谢玄度被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横飞，却还在拼命反抗，余光看到那些谢家弟子不知死活地上来，唯有愤怒，嘶声大骂:“都不准过来！滚开！滚！”
为什么杀不死！为什么杀不完？
有什么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
耳边有声音不断在叫嚣着“杀”、“一直杀下去”，让谢玄度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对策。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又觉得自己还算清醒，他想哭，又想笑，他想杀人，又想救人……
耳朵里一阵阵啸鸣刺得他脑浆疼。
他想，或许他死在这里，跟飞羽一起死，他们是不是就能放过谢家剩下的人？
怎么可能！怎么能指望一群凶残贪婪的东西会收回咬着猎物的獠牙？只有杀光他们，谢家才能活！
可他杀不完啊！怎么杀都杀不完！
如果、如果张人凤在这里就好了。
不，张人凤怎么可能会来？他从前在谢家受过的苦痛和屈辱就统统不算了么？你怎么能如此无耻，竟还希望张人凤能来？！
怎么死的人是飞羽，不是你？！
谢玄度越想，就在一种疯狂的混乱当中陷得越深。
他恨自己，想拿指鹿剑自刎，又在下一刻突然清醒过来，杀向面前的敌人。
谢玄度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癫火所影响，精神正逐渐走向崩溃，可又不受控制地滑向更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此时，天外忽然传来一阵渺渺的洞箫声。
洞箫幽咽，如泣如诉，悠远绵长。
乐音不绝如缕，如同高山上遇春而融的雪水，自天上缓缓流淌而下，一点点冲刷着癫火带来的焦灼，洗涤着战场上的血腥气。
那些撕咬谢玄度的妖物也一下安静了，似乎都在静静聆听这洞箫的声音。
谢玄度思绪猛然一空，只觉得一幅高山流水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瞬息之间，他仿佛就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借着这洞箫之声，他得以脱离了方才混沌的状态，短暂地喘上一口气。
与此同时，谢玄度也看到了那吹奏着洞箫之人正朝他走来，身披金衣，相貌儒雅，正是狱界四大护法之首，雅号“金衣公子”的绕梁。
洞箫一转一收，绕梁微微一笑，冲他俯首行礼:“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谢玄度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是织造的幻境，空无一物，唯有灵霞遍布。
绕梁解释道:“不必惊慌，小公子，你人还在无涯峰，我借着洞箫之音将你的神识拉入了我的冥想当中，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真要彻底疯下去了。”
尽管他这么解释，谢玄度也没有放下敌意，冷冷盯着绕梁:“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绕梁摇了摇头:“此刻的冥想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但我还是希望小公子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无涯峰。”
谢玄度闭了闭眼睛，沉默片刻，他直接问道:“我从未见过邪无极，也跟你们狱界素无往来，他为何一定要我做下一任大统领？”
绕梁笑容更深，似乎很满意谢玄度的猜测，回答道:“狱界需要新一任的大统领坐镇一方，避免四分五裂的局面，这位新统领最好也有本事，能让中原修士心生忌惮，不敢轻易进犯。
“邪无极大人选中了你，你也做得很好，既收拾了作乱的号钟，又让焦尾、绿绮愿意臣服于你，四大护法中已无一人反对。可你却一再拒绝继任统领之位，这让邪无极大人很失望。”
谢玄度冷声反问:“失望？”
绕梁态度温和，道:“小公子，你很善良，也很天真，可你必须明白，一个人的善良若没有锋芒，那善良只会成为他最大的弱点。”
谢玄度:“难道我的剑还不够锋利么？”
绕梁笑了笑:“你的剑再锋利，能杀死多少人？十个？百个？千个？我想你已经领教到了，这些人是杀不死、也杀不尽的，就算你今日能赶尽杀绝，来日说不定死灰复燃，他们依然敢来伤害你，摧毁你珍视的一切，因为你从来只是一个人，手里也只有一把剑，没办法跟剑阁李氏、跟上仙人抗衡。”
“我不明白。”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你需要的已经不是指鹿剑了，而是比指鹿剑更有震慑的东西——权力。”绕梁轻笑一声，蹲下身，拍了拍谢玄度的肩膀，“倘若你早日接下大统领之位，今日剑阁李氏敢这么肆无忌惮对谢家下手吗？”
谢玄度根本不敢去设想这种可能，一想自己明明有机会救回飞羽，却在面对他的死亡时而无能为力，他就有无尽的悔恨。
这种悔恨足以让他抱憾终身。
绕梁似乎已经看穿了谢玄度的心思，道:“不必后悔，小公子，世上的因果宿命就是如此了，轻易不可转圜。
“若非走到今日这一地步，你也全无去狱界的可能，因为从前你总有得选，你想四海漂泊，想自由自在，或者想去苦行境，跟你的意中人逍遥一生，再不问俗世红尘，而此时此刻，你想救谢家，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言罢，绕梁朝谢玄度伸出了手，摊开手掌，正是一枚血玉指环。
直接上位大统领=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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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血洗天清（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