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登时落下泪来，紧紧抱住谢玄鸿，闭上眼，将自己浑身的灵力都灌入他破碎的血脉当中。

可无论谢玄度怎么做，都拢不住谢玄鸿逐渐溃散的元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做都没用！

谢玄度平生第一次这样手足无措，掌心不断抚着谢玄鸿的头发，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欺骗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能想到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

他眼睛血红，含着泪四处张望:“来人！来人啊！人呢——！三叔！三叔！”

谢玄鸿听到谢玄度嗓音里的泣意，吃力地抬起手来，搭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如果知道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让你回家看看，我早就会试一试的……”

谢玄度浑身一下僵了个透彻。

谢玄鸿靠在他的怀中，或许是看不见谢玄度的脸，或许是生死之际，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谢玄鸿终于有勇气跟他袒露心迹。

“过去十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想你……哥，你也想过我么？如果想过，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我……”

谢玄度嘴唇哆嗦着，不断抚摸着谢玄鸿满是血的脸颊:“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你明知道，不论你是不是半邪，我、我都将你视作最亲的哥哥……可你为什么要杀死父亲？为什么对谢家的人刀剑相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肯回家，哪怕给我一个、一个解释……只要你肯解释，我都会相信你……”谢玄鸿多想再靠着他，“哥，你为什么总是不信守承诺，总是骗我……”

说着，谢玄鸿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方才谢玄度还能用自己的灵力维系住谢玄鸿的命脉，谁知这一口血喷出，谢玄鸿最后一丝命脉也尽断了。

再无转圜的可能。

谢玄度一慌，胡乱擦拭着他唇角的血:“不、不……飞羽……我保证，这一次不走了，往后再也不走了！”

“真的？”

蒙在眼上的布条被血色浸透，谢玄鸿最遗憾的是自己没办法再看谢玄度最后一眼，上一次……上一次两个人在楚家相见，分离前的那一刻却还在吵架。

谢玄鸿只能用脸颊轻轻挨蹭谢玄度的掌心，“上次跟你说，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不是真心的……哥，我很想你回家……”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玄度回应他。

“以后，这里还是你的家……”

谢玄鸿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低到谢玄度附耳过去才能听清楚。

“帮我……帮我……救他们……”

不必说太多，谢玄度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案:“我答应你，以后我陪在你身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谢玄鸿轻轻笑了一声。

他已经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了，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连喘一口气都十分疲惫。

这些年，他身为谢家少主，不敢在人前行差踏错一步，即便到了鬼门关，多少人倒下，多少人退缩，他也要做最后一根宁折不弯的长戟，支撑起整个花间谢氏。

直至此时此刻，他靠在谢玄度的怀里，听到他的承诺，终于松下一口气。

终于可以不再以少主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弟弟的身份，跟谢玄度说出他的担忧，袒露他的软弱。

“你一直希望我能当上府主……可到头来，我什么都没做好，没护住白帝京，也没护住谢家……辜负了父亲和三叔的期望……父亲一向不喜欢我，你说，我去见他的时候，他、他会不会骂我？”

“不会，你做得很好，”谢玄度贴着他的额头，“比任何人都要好。”

“那就好……其实，爹爹能骂我……也是好的……”

外面激烈的打杀声正在谢玄鸿的耳边远去，变得沉闷、模糊，反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清晰。

下雨了。

听着雨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谢玄度合力降伏一头能够呼风唤雨的六翼鸟。

明明说好对付这等妖物，绝不能跟它近身缠斗，可在混战之中，谢玄度忽然倒转剑锋，豁出性命似的，一头扎进六翼鸟唤出的风团当中。

双方鏖战良久，直到腹部被风刃划出三道伤口，谢玄度才找到机会将六翼鸟一举击杀。

谢玄鸿见他做事如此不顾性命，一时怒火中烧，等谢玄度回到他身边，他正想搬出一箩筐的话来数落他，可谢玄度却从怀中捧出一束幼小的、鲜艳的雨后海棠。

那时，雨也是这样淅淅沥沥下着。

谢玄度身上伤是伤、血是血，模样说不出有多狼狈，可那朵海棠却没受到一点损伤，正渴饮着雨露，在他手上盛开出苍穹的颜色。

花后就是谢玄度神采飞扬的笑眼，那样的热烈，又不失温柔。

“怎么样，刚才你哥那一剑‘仙人指路’够不够俊？够不够风流潇洒？”他将雨后海棠往谢玄鸿面前一送，“喏，送你的！”

这是在六翼鸟的风团中才会盛放的海棠花种，没人会拼上性命去一睹它的芬芳，唯有谢玄度愿意一试，后来，雨后海棠盛放在白帝京的大街小巷。

或许是心愿已了，金色的灵息不断地从谢玄鸿身体中窜出。

谢玄度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终是崩溃地伏在谢玄鸿的身上，痛哭道:“飞羽，求你了，别离开我！求你了！”

“别怕……哥哥……”

谢玄鸿苍白冰冷的手掌摸到谢玄度的头，轻轻地揉了两下，做出最后一次誓约。

“从今往后，云是我，花也是我，如果有一天，你能闻见风里携起雨后海棠的香，就是我在陪着你了……”

他的声音如同风一样消散。

他的手从谢玄度头上滑落，身子无力地一偏，贴进谢玄度的胸膛，这一刻，安静得竟如同睡着一般。

谢玄度一愣，望着谢玄鸿，脑子就这样空白了一会儿，直到耳畔突然响起一阵阵尖锐的嗡鸣声，压住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感知到心脏像是有毒刀在不断翻绞，疼得他想呕、想吐。

“怎么会……”

他不知道在问谁。

“怎么会这样？”谢玄度不断看向四面墙壁上挂着的画像，有神佛道，有众生，“救救他……张人凤，三叔，爹——！谁来都好！求求你们，帮我救救他！救命！救命啊！”

他抱紧谢玄鸿的尸身。

“把飞羽还给我！还给我！”

他耳边开始回荡起各种各样的惨叫声、尖叫声，绝望得令人恐怖，刺耳的啸叫让他头疼得如同撕裂。

「都是你的错。」

“谁！”

谢玄度的左瞳一下燃烧起流火一样的金。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望向四周，不断地寻找着，可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连那些画卷上的神佛道都从慈眉善目变成了狰狞可怖的模样。

一切事物仿佛都张开了嘴在桀桀怪笑。

「你的剑就算练成天下第一又能如何？」

「你总是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可你连你弟弟都救不回来。」

“谁在说话！”

「太可笑了。」

「谢玄度，你彻头彻尾就是个笑话。」

“不……我不是……”

「拿上你的剑，去杀了他们！杀了这里所有人！」

谢玄度不断用掌根击打着太阳穴，像是要把这声音从他脑子里赶出去:“滚！！闭嘴！闭嘴！把飞羽还给我！”

「那就去杀了他们！为你弟弟报仇！」

“报仇？”

“杀了……他们……？”

谢玄度意识到了，这个声音根本不是别人，就属于他自己。

他眼里腾升起一种绝望的空茫。

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动，谢玄度看到了满殿鲜血中蛇女的尸身，看到伏倒在地、生死不明的谢归，也看到丢了魂魄一样仰靠着殿门的李世杰，又看向殿外，一片寒冷的刀光剑影中，鲜血飞溅，惨叫凄厉……

谢玄度一手慢慢放下谢玄鸿，一手捡起指鹿剑。

剑尖一寸一寸拖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刺耳的鸣响。

谢玄度红衣浴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走到狂风乱雨当中。

他仰起头，看向满天的上仙人。

金色妖瞳是这黑与红交织的世界中唯一的亮色，里头正闪烁着近乎疯狂的恨意。

指鹿的剑刃已然寒彻，直直地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穹。

“我要，杀了你们。”

嗐，以后要做谢家家主，还有狱界的大统领，不能做那个逍遥快活、想跟张人凤厮守一生的谢明郎了。

T.T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百花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