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怔愕地跌坐在地，对上谢断江的目光，下意识退了一退。

“三叔……”

谢断江的目光里，是他绝不能辜负的期望，绝不能推卸的重托。

“去啊！”谢断江嘶喝。

少顷，谢玄度狠狠抹去脸上的血泪，一咬牙，没再说什么，杵着剑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走向仙殿外。

谢断江望着谢玄度一步一步走到了殿外，走到了天光落下的地方。

谢玄度迎着长风，展开手中血剑。

天上密布的乌云已经顺着谢断江斩下的那一道缝隙散开，雨后初霁，唯独一阵阵狂风吹得谢玄度身上血衣飘动。

谢断江淡淡一笑，凝神屏息，耗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传出遗命：“从今日起，花间谢氏的宗主之位由大公子谢玄度承袭，凡族中长老，需尽心辅佐，凡门下弟子，不得有违——！”

声音回荡在无涯峰的上空，每一个谢家子弟都听得见。

众人遥望着高处的谢玄度，或惊叹，或欣喜，或悲伤，或愤怒，神色各异，情绪不一，可谁也没有对谢断江的遗命提出异议，毕竟今日逢此大难，若没有谢玄度在，又安能化险为夷？

殿中晦暗一片，黑色逐渐淹没了一切。

谢断江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他只能在一点狭光中看到谢玄度的背影，瞧着他一身红衣在天光中越发鲜艳夺目。

他如释重负一般松下一口气，低头又去瞧谢玄鸿。

此刻他仰在谢断江的臂弯里，如同孩童窝在摇篮中安然睡着。

谢玄鸿眼睛上还覆着血布，只能完整瞧见他的嘴唇，不像平常一样总是冷冷地抿着，不知怎的，这会子竟瞧出一丝乖巧，像少年时一样。

“这些年你辛苦了……”谢断江将谢玄鸿搂得愈紧，嗓音却出奇地温柔，“从前一直没能告诉你真正的身世，也没好好疼爱过你，父亲做成我这样，实在太蠢了……好好睡罢，鸿儿，阿爹陪着你，不再让你孤身一人……”

不多时，谢断江就抱着谢玄鸿双双沉寂于无尽的阴影当中，再也没了生息。

一缕缕金色灵气从二人身上飘出，飘到殿外，飞往云霄，将残存的那层淡灰色云彩都冲了个干净。

谢家弟子看到那透天的金光，心知是谢断江仙逝之兆，纷纷伏趴在地，朝着东方嚎啕痛哭起来。

“三师叔！”

“师叔祖！”

绕梁、焦尾、绿绮等狱界众人见状，抬手抚在胸口，近乎虔诚地低下了头。

狱界崇尚强者，谢断江杀向李无执的惊天一剑值得他们此刻的尊敬。

谢玄度望见那两道金色灵气追逐着风，飞向远方，过后只余下一片灿然澄澈的天空。

他流不出眼泪，也感觉不到痛苦，仿佛浑身上下都麻木了。

可他还不能倒下，一切还没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谢玄度黑漆漆的眼珠扫过仙殿下的一干谢家子弟和狱界邪魔，提起气力，说：“三叔将谢家托付到我手上，我不敢有负重托，今日我谢玄度以性命向诸位起誓，必不让无涯峰上的任何一人再受欺辱，谁敢来犯，就要先趟过我的尸体！”

谢家中不少人都是跟谢玄度一齐长大的，从少时就仰慕他的风采，之前碍于种种恩怨，谢玄度的名字成了谢家一种不能提的禁忌，如今他能在师门危难之际赶回无涯峰，一人一剑挡住千军万马，护在他们身前，这等豪情烈胆，着实令人佩服。

见无人反对，谢玄度再道：“我以性命相托，也愿诸位能以忠信相报，剑阁李氏欠下的血债，我一定要讨，那些跟李家狼狈为奸的上仙人一样要杀！往后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有人高声回应：“那有何惧？今日之辱，花间谢氏必要他们以鲜血偿还！”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拥护声山呼海啸。

“要成大事，少不了各路朋友帮忙。”谢玄度再道，“我谢玄度既是谢家宗主，又统领狱界，尔等同在我的麾下，就需得化干戈为玉帛，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狱界中人只认血玉指环，邪无极要将统领之位传给谢玄度，三位大护法也愿意俯首臣服，那谢玄度就是狱界的新统领，无论谢玄度做什么，他们自当生死相随，绝无二心。

可谢家弟子中略有议论之声，有的迟疑犹豫，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没谁敢说话。

忽而，却有一名谢家弟子拨开重重人群，孤身走上前来，朝谢玄度敬了一礼。

“大公子，你今日救了我，救了谢家，对你，我只有敬重，倘若我敢有半分欺师灭祖之心，就教我不得好死！”这人先表明正身，再悲声痛陈，“可咱们花间谢氏又岂能跟狱界中人为伍？这些个邪魔妖怪一贯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当年小师弟为了救我，惨死在他们手上！今日要让我与狱界握手言和，那些死去的冤魂又怎能答应？！”

守在谢玄度身后的绕梁却是不慌，微微一笑，正好看看他怎么解这一处死结。

绿绮却很受不了，叉起腰说：“谁杀得你小师弟，你就跟谁拼个你死我活去，这里的人难道个个与你有仇？今日我们这些个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的妖魔还救了你，有仇有恩，这又要怎么算？”

这谢家弟子一时气极，喝道：“我宁可死，也不要承你们半分恩情！”

绿绮冷笑：“说得轻巧，那你倒是死给我瞧瞧？否则可就算你说大话了。”

众目睽睽之下，话已放出，再给绿绮言语一激，似乎不死都不成了。

这谢家弟子心想君子立世，大节不夺，若死能明志，死又算得了什么？他瞧了瞧手中的剑，一时激愤，竟真生出自刎的念头。

他握紧手中剑，望向谢玄度，痛声道：“好，我便将这条命还给你们！大公子，我只想你明白，我绝不愿与魔道为伍！”

绿绮不信他真会求死，拍掌嬉笑道：“好君子，快死快死！”

绿绮那些手下也跟着起哄：“对，死一个给我们瞧瞧！哈哈哈！”

“怎么，不敢了？”

这人身后有几个谢家的小弟子惊呼：“师兄，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是啊，师兄！”

这弟子不闻不顾，将剑横于颈间，已有赴死的心，正要自尽，只听“铛”地一声，一枚石子击在这谢家弟子的剑刃上。

他手臂猛地一麻，剑脱手而出，掉落在地。

这谢家弟子诧异住，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剑。

绿绮正想谁在多管闲事，顺着石子击来的方向一瞧，猝不及防地跌进谢玄度冷冰冰的眼中。

“绿绮。”

这一声让绿绮心下打了个冷悸。

从前见到的谢玄度总是笑嘻嘻的，一口一个“姐姐”唤她，混账归混账，却不失可爱。

如今再看，绿绮只觉得谢玄度的目光都是冰冷的，浑似变了一个人。

她不敢造次，低头敬了声：“统领。”

谢玄度看向殿下的那名谢家弟子，冷冷道：“你既另有志向，不愿与我等同道，那就该去走你自己的路，走出个通天大道来，给世人瞧瞧！横剑自刎又证明得了什么？今日死在李氏剑下那么多条人命，再死你一个又岂嫌多了？”

这谢家弟子一听，羞愧难当：“大公子，我……”

谢玄度也不理会他，负手而立，低眉瞧向众人：“今日本统领立下新规，若有人不愿遵守，我也绝不强求——留下姓氏，离开谢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样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日后江湖再见，是敌是友，剑中自能问个分晓！”

这谢家弟子先前心如死灰，听这一席话，胸怀一时激荡不已，心道，既然谢玄度准他自行离去，天高海阔，难道还能没有他的立身之地么？

他一垂首：“多谢大公子！”

谢玄度倒佩服他的豪情：“算条汉子，什么名字？”

“本家姓穆，有幸得三师叔赐姓，‘谢’字我留下了，往后我还叫回穆流芳。”穆流芳郑重给谢玄度拘了一礼，“来日若有机会，我再报答大公子的救命之恩，告辞！”

谢玄度拱手相送。

穆流芳回头跟几个同门拥抱告别，转身负剑下了山。

待他走后，谢玄度再问：“还有谁？”

有几名弟子跟穆流芳情谊深厚，这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很是迟疑犹豫，不多时，他们下定决心，陆陆续续抱剑告辞，追着穆流芳而去。

其余大部分谢家弟子都留在无涯峰上。

见众人自行去留以后，谢玄度点点头。

“很好，过了今日，敢有二心者，胡乱生事者，格杀勿论。如有异议，便先来问一问我的剑！等你坐上本统领的位置，一切再由你说了算！可有谁来？”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且不说他们已然心悦诚服，就算真有异议，普天之下又有几个能是谢玄度的对手？

一时间鸦雀无声，无涯峰上只有风还在轻轻吹。

梅开云躲在焦尾身后，怯怯地望着谢玄度的背影。

他想上去喊谢玄度一声，可心里又有些发怵，无端端觉得现在的谢玄度陌生又遥远，他似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跟谢玄度撒娇玩闹了。

这本该是谢玄度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狱界和谢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

这是多少人梦寐难求的权势，可他望着无涯峰上的众人，内心深处却生出一种浓浓的疲惫。

今日他杀累了，也杀倦了，这一刻的喘息过后，强行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痛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

谢玄度想歇一口气。

“我来。”

不知是谁，在寂静中应了这短短一句，声音不算洪亮，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潮像是被劈开的浪潮，逐渐分列两侧，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一步一步走向谢玄度的是张人凤。

梅开云惊讶：“师父？”

张人凤从来都是似雪似霜的人物，他能无声无息地隐于人潮中，静观一切世态变幻，可当他站出来时，周身气魄比霜雪都要寒心寒肺，令人无法忽视。

来仪剑抬起，直指谢玄度。

“我不问谢统领的剑，我要问一问谢统领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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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问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