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

疲惫到近乎麻木的谢玄度终于在看到张人凤的剑锋时恢复了一点知觉。

“我要谢统领一句话，你对我发的誓，承诺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张人凤眼中的冷漠是他不曾见过的，谢玄度如死水一样的心潭再次起伏不定，歉疚道：“我也不想，张人凤，我根本没有选择……”

张人凤并不多言，翻转来仪剑锋，翻出冷冷的光来：“不必你选，出剑。”

“什么？”

“我赢了，就请谢统领跟我走。”

张人凤逼他出剑，是想给他一个选择。

倘若谢玄度败在张人凤剑下，就能顺理成章地卸下一切责任与重担，跟他去苦行境，再不问世间一切是非恩怨。

可谢玄度不能。

今日血战，他仅仅来晚一步，就没救得了谢玄鸿；又因败在李无执剑下，险些性命不保，是谢断江使出玉石俱焚的一剑，杀退李无执，又靠着狱界的襄助，才将来势汹汹的上仙人赶下无涯峰。

李家欠下的血债，他一定要报。

何况李无执意在一统天下，谁知剑阁李氏卷土重来，又要死多少人？称帝的道路上注定要血流成河，凡是挡他路的人，都有可能沦为这条朝天大道下的累累白骨。

在中原，谢玄度还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他在意的人、在意的事。

他不能再输一次，也不能再退一步。

只是如此，却要辜负张人凤的一片深情了。

谢玄度五脏六腑都似火煎，他强行按下所有的冤屈，解释道：“张境主，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不论你怎样生我的气，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朋友……谁来问剑我都不怕，但我最不想跟你动手。”

“朋友？”张人凤忍不住讥笑一声，“很好，你拿我当什么都好，你向来如此，我也从来都是知道的。”

谢玄度一怔，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人凤没有收剑，冷漠地看着他：“倘若我就是不准你做狱界统领，更不准做什么花间府主，谢玄度，你当如何？”

二人对峙，已引得不少人窃窃私语，大都在猜测这位苦行境境主到底要做什么。

方才张人凤不惧不欲剑的神威，孤身一人挡在谢玄度面前，舍命救下他，两人分明是朋友而非敌人，可眼下他又拦着谢玄度，不准他登位称雄，似乎很是忌惮狱界与谢氏联手。

想来也是，倘若狱界和谢氏都能臣服于谢玄度座下，风雨同盟，上下一心，对苦行境而言绝对称不上什么好事，身为境主的张人凤又怎能不忌惮？

绕梁守在谢玄度身后，见他始终犹豫不决，低声道：“统领，你若不好出手，就让属下去请张境主下山。”

“别。”谢玄度眼见情势越发难以收场，只得放软口吻，“张人凤，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解释，好不好？”

张人凤冷道：“我偏要你现在选！是跟我回苦行境，还是留在中原？”

从前两人在一起，张人凤处处顺着他的心意，即便真有闹性子的时候，只消谢玄度说上两句俏皮话，一哄就好。

谢玄度见惯了张人凤的温柔颜色，如今还是第一次领教到他不肯让步时是何等的咄咄逼人，才知江湖传言说张人凤性情疏冷，脾气古怪，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并非空穴来风。

自始至终，那柄来仪剑都指着他。

谢玄度心里眼里俱是一酸，上前一步，迎上他的剑锋，问：“你非要当众让我难堪，是么？！”

说着，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肺。

见他生怒，张人凤眼也冷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

两个人的怒火来得毫无征兆，却也来得凶猛，张人凤态度霸道，不给谢玄度半分回旋的余地，反手一剑杀上，剑风似冷霜扑面而来！

谢玄度一惊，横起红牙，铛地一声，架住杀下的来仪剑。

来仪剑后是张人凤无波无澜的一双黑眸，正无情地盯着谢玄度。

剑中的悍然威势铺天盖地，仅仅这一招，谢玄度就能感受到张人凤周身冷峻阴寒的杀气。

“统领！”

“谁都不准动手！”谢玄度回头，怒声喝退想要冲上来的狱界众人。

谢玄度再看张人凤，眉目间尽是痛苦之色，吐字如吐血：“你别逼我！别逼我！”

张人凤还是不饶一步。

他率先连攻七八招，来仪剑作凤鸣清声，光影如电，闪得人眼花缭乱。

谢玄度不愿跟张人凤交手，一开始只守不攻，来仪扫得他步步后退，剑势快如雨下，令他几乎窒息。

张人凤的每一招每一式，谢玄度都熟悉。

他们曾经在月下树影中对剑切磋，二人剑道契合，对彼此也全然是惺惺相惜之情，不似现在，来仪剑中啸着的寒意，尽是怨与恨。

过招间，来仪一下斩碎谢玄度身侧的石灯，碎石飞溅而出，落了满地，可见张人凤出剑之猛烈。

谢玄度瞧见满地碎石，一时惊诧，回头对上张人凤的眸子，只觉得里头如黑漆漆的万丈深渊，半点爱意也无。

他心下一颤，蓦地想道：“抱风山上我曾对他不起，这一次若再伤他的心，恐怕张人凤永远不会回头了。”

就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来仪剑忽从斜方刺入，一下挑烂谢玄度肩膀上的衣衫，再一转锋，又削了一绺发丝下来。

谢玄度更是错愕，茫然地看向肩上被划烂的地方。

“出剑！”张人凤声音冷得人心寒。

谢玄度心中涌出说不尽的痛楚，左眼霎时淌下一道血泪来。

张人凤下手如此狠绝，一定恨他入骨才会如此，可倘若这世上连张人凤都恨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或许他这样的人就是该死的。

“出剑？好啊——！”

谢玄度万念俱灰，绝望到极点，反而苦笑一声：“你要杀我，也便来杀好了。邪无极说得对，走上这条路，注定是我的宿命，所以即便是错的，我也要走到底！”

说着，他心中暴戾骤生，根本控制不住，双眸转成骇人的金。

红牙在他手中，一时作刀也作剑，招式又狂又乱，点、劈、砍、刺，招招都是要见血的架势。

“哪怕是你来问剑，我也不会输！一次都不行！

“我要一直赢下去，赢到所有人都俯首称臣，世间万物都顺我心意为止！谁来都挡不了我的道！”

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束缚，谢玄度眉目狰狞，任由心魔肆虐，周身一缕缕黑色的魔气疯狂窜动，纠缠着他的红袍与红剑。

两人交手，杀得风云变色，原本晴好的天又突然乌云密布，雷鸣隐隐，萧索的雨从天而降。

张人凤剑意变了，变得拙劣无措，像是不知该怎么应对谢玄度的剑；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是怒，不是恨，而是某种复杂深沉的悲痛。

“明郎……”

谢玄度一剑杀断张人凤望着他的目光，近乎自暴自弃地嘶吼：“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早就清楚了？我谢玄度负心薄幸，恶贯满盈，你恨我，原也应当！

“来啊！杀了我！

“今日我若是能死在张大境主剑下，让你带着我的尸首回苦行境，也算落个好了的局！”

这一路以来，他所有的痛苦、悲伤、愤怒、仇恨，都发泄在这一场与张人凤的对决当中。

谢玄度如同困在陷阱中的凶兽，带着撕碎一切的狠戾，不断地发狂、咆哮。

邪念越发不受控制，谢玄度的剑意也越来越疯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刺中张人凤的。

或许是他出招太狠绝，根本不留余地，或许他不断魔性大发，心绪早就混沌不堪，胡乱使出的一剑，竟直接刺穿张人凤的胸膛。

这一剑不在任何人意料之中。

红牙没入白衣的那一刻，谢玄度浑身一僵，血都冷了。

一时间，群雄惊叹，暗道这剑刺得够深也够狠，哪怕不死，也足够要张人凤的半条命了。

身后传来梅开云哭声大喊：“师父？！谢玄度！你别伤害他！求你了！你和张境主不是好朋友么？”

眼见着梅开云要冲过去，焦尾拦腰抱住他，将他死死按在怀里：“别过去。”

梅开云嚎啕大哭：“我不想你们打架了！谢玄度，谢玄度，你应我一声，别杀他……”

谢玄度耳畔嗡嗡作响，周遭一切的声响都入不了他的耳。

恍惚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望见张人凤血红的眼睛。

这双狭长的凤眸里竟没有怨恨，更没有冷漠，他抬手死死握住红牙剑，不容剑主人逃离。

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坠落。

“明郎，”张人凤盯着谢玄度时，有着不容拒绝的偏执，口吻却已似哀求，“跟我走……”

张人凤竟是不怕死一般，抵着剑锋，都要朝谢玄度走过去。

见他如此，莫大的恐惧几乎淹没了谢玄度所有的感知，他下意识抽回红牙剑。

张人凤重心一斜，跟着跌跌撞撞地大退数步，一下栽在地上。

他按住心口的窟窿，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转眼将他白衣染红。

直至这时，谢玄度才彻底醒过神来，忙冲过去：“张人凤，你——”

话音未落，从侧方横飞来一把战刀，打着旋冲他砍来！

焦尾和绕梁几乎同声道：“小心！”

谢玄度当即一个游步，躲闪开来。

此刀的风从谢玄度耳边呼啸而过，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捉住这柄战刀，旋身挡在张人凤身前。

来者头戴斗笠，一身黑衣，下半张脸扣着一张花纹镂空的鎏金面具，眼睛黑漆漆的，弥漫着不动声色的杀意。

“这是谁？”

众人正疑来者的身份，一转眼，那位身法卓绝、轻功一流的“逍遥游”王四也赶到了，浑似一阵风。

“三哥！”

王四惊惧不已，扑到张人凤身边，扶起他的上半身，眼见他胸间血如泉涌，连忙封上他的穴道。

“三哥，你怎么样？！”

王四刚才看见是谢玄度出剑刺伤了张人凤，一时又是不解，又是委屈。

上次跟三哥分别时，他还在暗自庆幸，往后有谢公子挂念疼爱，三哥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苦了，谁知竟变成了这样。

王四眼泪当即便下来了，忍不住质问：“公子爷，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对咱？”

谢玄度茫然失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人凤替谢玄度挡下李无执那致命一剑时就已暗受内伤，眼下心口再受一剑，一时连真气都提不上来了。

他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连谢玄度的身影都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团红影，看不清时，却更像回到了从前。

张人凤终于悟出他为什么能在少年时遇见谢玄度了。

“你会死的……”张人凤眼瞳都溃散开来，口中还在喃喃着，“回到我身边来……别再走了……师父……”

谢玄度惊疑不定，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只扫见狱界一干妖魔，没有旁人。

“谁是你师父？”谢玄度金色的邪瞳颤抖起来，“你在跟谁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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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问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