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果然好大的手笔，一入铁书铜琴楼，掌柜的虽然不大认识苦行境境主，却认识他手中的银票，立刻就知道这是位大祖宗，一顿热脸招待，不仅开了最好的客房，还专门拿了金丝攒成的小笼子，里头铺上锦软的绒毯，专给狸奴作窝。
从人到兽，面面俱到，可谓无一不体贴。
谢玄度将梅开云安置在客房当中，就到楼下与张人凤一起吃茶。
隔壁有两个修士闲谈，因提到折梅宗三个字，谢玄度就认真听了一听。
“折梅宗灭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五大仙府的人都知晓了，特别是李家，那宗主梅敬亭原是李家的女婿，有这层关系在，李家怎可能轻易揭过此事？”
谢玄度心里一疑，灭门？
当日梅敬亭甘愿受死，只求焦尾放过宗中弟子和梅开云，谢玄度从前跟焦尾打过交道，此人心高气傲，一旦说放人，就绝不会食言。
这怎会传出灭门一说？
不过江湖传言大都真假参半，他也不必全信了就是。
那头的人继续道：“我也听说了，从龙岗逃难的百姓直言，当日半峰雪上鬼哭狼嚎，听着渗人得很，百十名的弟子鲜血染红了河水，从半峰雪上流下来，连龙岗城的护城河都是红色的，后半夜又起了火，半山的红梅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场面惨不忍睹。真真不知折梅宗得罪谁，竟惨遭灭门之祸。”
“你还没听说罢？折梅宗上下百十名弟子统统葬身火海，只逃出来一个，这弟子是唯一一个见过凶手的，他连夜跑到李家去告状，请李家家主主持公道，因为杀他师父的，是那个多年前就被逐出谢家门墙的谢玄度。”
谢玄度登时暗道，放他娘的屁！
他想要站起身，过去问个清楚，张人凤按住他的手腕，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谢玄度权衡再三，决定先忍下这口气，继续侧耳倾听。
那修士也表示疑惑，“谢玄度？真是好久都没听过这人的名字了，怎么会是他呢？”
“人证物证俱在，还能冤了他不成？据说那折梅宗的弟子手中还拿着谢玄度的剑，请当日在梅敬亭寿宴上的客人瞧过，都说是他的佩剑不错。”
“我以为他早就被谢家治得魂飞魄散了。”
那修士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人人都这样说，我决计不会听错。”
“那，为什么呢？可从没听过他和折梅宗有什么旧仇啊。”
“听说是谢玄度与狱界邪魔勾结，在梅敬亭寿宴上大闹一场，当时谢家两个年轻小辈也在，看不惯他顶着谢氏一姓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于是出面教训他，让谢玄度在寿宴上丢了大大的脸。谢玄度对此怀恨在心，施以暗算，砍了那小辈一条胳膊，梅宗主要救治那谢家小辈，惹恼了谢玄度，这才招致灭门之祸。”
“唉，原来如此。折梅宗真是可怜，梅宗主多好的人，从前我家恩师还找他治过病，眼下因为这点小事就……那，李家和谢家能放过谢玄度？一个宗派没了，这么大的事，五大仙府必要出面主持公道。”
“哼，如今谢玄度可不一样了。”那修士道，“他一个半邪，中原容不下他，离开谢家以后，转头就去谄媚讨好邪无极，给狱界当走狗，听说未来狱界大统领的位子都要传给他。如今有了倚仗，五大仙府的人想要处理他，不免投鼠忌器。”
“这怎么可能呢！他、他是半邪，狱界的人怎么能瞧得上他，让他做大统领？”
“邪无极当然瞧不上他，却瞧得上他那一手好剑法啊。你也别以为我是因为五大仙府人多势众，才尽说他们的好，凭心说一句公道话，谢玄度的剑法确实还算不错，从前他被誉为‘剑魁’，也非浪得虚名。”
谢玄度一听，差点笑了。
这么一番诋毁下来，快把他骂得体无完肤，最后又来这么一句算什么？好体现体现他的客观公正？
谢玄度还没生气，跟此修士同席的人却大为恼火。
这人登时骂道：“呸！他也配称剑魁？我劝你有机会就多去瞧瞧真正的好剑法，便是李谢两家的外门弟子，哪个不比他强上百倍？只是他从前贵为谢家的大公子，有族人帮衬，出名比别人容易一些罢了。话说回来，他再好的剑法，不也是谢家教得么？”
“这倒是不错。”
“拿着谢家的剑法，去换邪无极赏识，这不就是卖主求荣的行径么？半邪就是半邪，没根骨的东西！”
那人也跟着点点头：“是呀，要我说，狱界那些个邪魔外道跟咱们本不是一路，平时与咱们为敌，各自为主，还没那么可恨，但他谢玄度可是谢家锦衣玉食娇养起来的，我们中原仙界哪一点对不起他？现在反过来杀中原人，恩将仇报，简直比狱界的人还可恨！”
“说得对，这种人最最可恨，真想杀了他，好为梅宗主报仇！”
“不用急，谢玄度灭了折梅宗，跟中原修真界结下这么一桩血海深仇，五大仙府的人决饶不了他。这事说来说去也与咱们不相干，咱们就在边上看看热闹罢了。谢玄度是有两分本事的，座下耳目众多，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他，这些人岂不是要来撕了你？慎言，慎言。”
“他自己做出伤天害理的事，难道还不准别人议论了？便是天王老子也没他这样霸道的。”
“吃酒，吃酒，犯不着为这么个渣滓动气。”
“……”
谢玄度也不知怎么短短几天的工夫，就把事情传成这个样子。
他怕自己忍不住打人，立时起身上了楼。
张人凤随上来，见房门没锁，推门进去，见谢玄度正坐在桌旁，狂摇着折扇给自己下火气。
张人凤一进来，谢玄度就好似找到一个可以申冤的人，大叫道：“他们胡说八道！怎么就成我的错了呢？张大境主，你那天也都看见了，根本不是我做的。”
张人凤不得不诚实地回答：“那天我来迟了，什么都没看见。”
谢玄度舌头一僵，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你什么意思？连你也不信我？”
“我信。”张人凤道，“即便什么都没看见，只要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这下让谢玄度更愣了，他问：“为什么？”
张人凤坐到他的对面，随手转着茶碗，反问：“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吗？”
谢玄度还认真思考了一下，玩笑道：“以前没有，现在还是有一点的，你的钱。”
张人凤道：“不巧，今日花得差不多了，明日再来骗罢。”
“原来你这人还会说玩笑话。”谢玄度笑起来，一时也没那么气了，拿着折扇，给张人凤扇了两下。
“其实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妨事，我本来就跟五大仙府的人不对付，名声早就臭得透透的，也不怕再加一项罪名。”
五大仙府还是忌惮他手中的指鹿剑的，横竖不敢对他怎么样，否则既然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不下达赏金令，直接捉他回去问罪呢？
他担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梅开云。
“只是开云还危在旦夕，我怕我去求，楚家怕惹是非，不肯再帮忙。”
楚家是五大仙府中最是势单力薄的，既不像剑阁李家那般金玉满堂，也不像花间谢家那般重望高名，家中也没有巨鹿贺家那样排兵布阵的好本事，更不比太行薛家有机关术这种独门秘术。
楚家符箓术虽然出众，但其他四大仙府的秘籍功法中也对符咒之法多有涉猎，只是不专不精罢了。
因此，但凡是中原修真界出了什么大动荡，楚家都会明哲保身，奉行“不参与、不过问、不表态”的三不原则。
楚家嫡传弟子的信符上有训“既明且哲”四字，又以金珠落玉盘的黄蕊雪荷为族徽，意为“出淤泥而不染”。
家风如此，又怎敢指望楚家家主在此关头出手帮他，或者出手帮一个被五雷镇邪符封印住邪性的梅开云？
那不是公然要跟李、谢两大仙府作对么？
正当谢玄度在想用什么办法说服楚家人的时候，张人凤以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谢玄度：“怎么？”
张人凤伸手借他手中折扇，谢玄度交给他，便见他一敛折扇，朝门口刺去。
强劲的烈风推开房门，门外两个人影猛地往后一跳，才不至于被门打到脸。
张人凤手中折扇化作指鹿剑，险些就要刺穿其中一人的肩膀，两人双双跪下，忙道：“公子手下留情！”
张人凤收剑也收得及时。
谢玄度一惊，根本顾不得这来者是谁，盯着手握指鹿剑的张人凤，心道，他怎么能使唤我的剑？
指鹿可作折扇，可作长剑，除了身为剑主的谢玄度，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使指鹿变换形态，怎么张人凤却能？
张人凤对谢玄度震惊的目光浑然不察，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道：“我们乃是楚家的弟子，受大小姐之命，前来拜见谢玄度谢公子。”
其中一人奉上信符，一面是“既明且哲”，一面是黄蕊雪荷，正是楚家的嫡传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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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柳暗花明（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