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吃了一惊，见那棺材非寻常模样，用粗大的铁链捆缚住，正中央还贴着一张明黄色的符纸。

邪煞气如同黑色的浓雾，一团一团在锁链上游走乱窜，扰得符纸飘动不止，铁链震颤不休，呼啦啦，叮呤呤，仿佛下一刻这些镇压住棺材的法器就会失效，而那里头的东西就会破棺而出。

家仆打扮的男子共计十二人，腰间挂信符，是楚家的嫡传弟子，分列在喜堂两侧，每一个都持刀而立。

除了信符，他们腰间还挂着一个类似笔筒模样的东西，楚家人称之“符筒”，里面装着毛笔和空白符咒，筒盒盖里盛满红泥朱砂，毛笔蘸之，即可画咒。

这些弟子全是今天刚到这落照间的新面孔，谢玄度注意到，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口摄魂铃。

只要将亡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刻在摄魂铃铛上，摇一摇，就能为亡魂指引方向，此法器常用来在遥远路途中，引领亡魂，让他们不至于走失。

很明显，是他们不远千里地将这棺材运进了楚岚君的別府。

那么，这棺材里的就是楚岚君的新郎官？

一个死人？

谢玄度心中隐隐不安，他走过去，路过楚家弟子身边时，他看到那摄魂铃上的名字，一把夺过来，终于确认心里所想，铃铛上乃是“李湘神”三字，下书表字“女莺”，又附有生辰八字。

谢玄度急道：“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此刻，楚岚君正坐在喜堂的主位上，凤冠霞帔，艳美无双。

“你不是要救梅开云么？我的条件很简单，谢玄度，今天我和湘神拜堂成亲，请你做证婚人。”

谢玄度惊讶地望着那口棺材，手抚摸上冰冷的棺木，道：“这里面真的是李湘神？他不是……他不是死在青冥巅，尸骨无存么？”

要说起李湘神之死，亦是一桩大憾事。

楚岚君自幼学医，虽出身符箓一派，却也兼学丹鼎一派的丹药之术，她日日研习，寻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根治李湘神的顽疾。

楚谢两家结亲那些时日，楚岚君多次来花间仙府谢家走动。

众人都以为她是心仪谢玄度，三番五次拜访，是要与未来的夫婿会面。也只有谢玄度自己知道，楚岚君进谢家的门，不是奔他而来，而是直奔藏书阁，摊开万卷古籍经典，只为从中寻得医治李湘神的方法。

谢玄度自那时就明白，楚岚君的意中人不是他，是那个病秧子李湘神。

谢玄度年少时性子疏狂，恃才傲物，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又因身份尊贵，自小就拥有不少人的敬意与喜欢。

可这世上的众人，今日能喜欢他谢大公子，明日冒出一个什么薛大公子、贺大公子，他们也能喜欢得紧，这样的喜欢，又能算什么稀奇？

最可贵的还是要像李湘神与楚岚君这般，彼此之间是独一无二的“偏爱”，是“除却巫山非云也”。

因此，在谢玄度看来，楚岚君与李湘神二人情投意合，早应该结为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李湘神这个人活得太清醒了。

李湘神自小就活得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若无一项独门的本事，他和母亲这一辈子都只有被李家家主厌弃的份儿，所以他苦心钻研铸剑之术，既然注定他不能做天下第一剑客，那他就做天下第一铸剑师，如此也能在世间有一席立足之地；

他清醒地知道，无论他打造的神兵多么厉害，李家的兄弟姊妹也不会给他出头之日，所以他便用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换得楚白虹的赏识，转投楚家，让楚白虹做了他安身立命的靠山；

他还清醒地知道，即便后来他的父亲让他认祖归宗，做了李家的七公子，对他也只有利用，从无半分慈爱之心，家中兄弟更对他嫉恨入骨，所以李湘神回到李家以后，一直装出一副懦弱怕事、唯命是从的样子，从来不争不抢，以此换得余生安稳。

他最清醒的，就是明白自己是一个短命鬼，没有多长时间好活。

一个短命的人是无法跟心上人立下白首之约的，因为他知道，他活不道白首，只会让楚岚君尝尽生死离别的苦味。

李湘神舍不得，只能刻意疏远楚岚君。单单是刻意疏远还不够，竟还打算亲自为她挑选夫婿。

楚岚君气得将他倒吊在树上，狂灌苦药，多日不理。

不过，楚岚君不是蠢货，她了解李湘神，相信李湘神，即便再生气，也不会因为这一时刻意的疏远，就怀疑李湘神对她多年的情意。

她反而更加明白，李湘神的病是他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她要和他在一起，就先得治好他的病，病好了，心结也就解开了。

届时只怕她想赶李湘神走，这个死病鬼也会使出缠人的功夫，死乞白赖地留在她身边，守在她身边。

她当初答应与谢玄度结亲，一是想借此气一气李湘神，二就是想进到谢家的藏书楼，翻找古籍上的秘方。

谢家有两座藏书楼，藏着诸多谢家独门的剑法秘籍，因此非谢家子弟不能进入。若不是两家即将结亲，谢家也不会放楚岚君去藏书楼中待上那么久。

大抵费了半个多月的工夫，楚岚君还就真在一卷孤本上查到有关记载：远在西北青冥之巅，有一味名作“碧津莲心”的仙草，百年间集日月精华，才结出小小一株，能医治心疾。

青冥巅地处狱界，多有鬼妖邪祟、大凶大煞之物，山中诡谲险恶，此一去，定然是凶多吉少。

楚岚君却不畏惧，从她父亲楚白虹手中借来那一柄名为“羲和”的九阳金鞭，带上一队楚家弟子，前去青冥巅寻药。

谢玄度本来也该去帮忙的，只因那时他擅自退掉与楚家的婚约，言说自己早有意中人，又将乐坊中一名歌女带回谢家给他们看，气得三叔谢断江请出家法，揍得他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这才没能去成青冥巅。

原本他也没将此事看成泼天的大事，不过是寻药而已，楚家再不济，对付狱界那些个妖物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哪里能想到，青冥巅竟成了李湘神的葬身之地？

只在后来，李家为李湘神发丧之时，谢玄度才从楚家弟子口中听说了当日发生的事。

原来当时楚岚君已经在青冥巅寻到碧津莲心，正要打道回府，不想却惊动了守护此仙草的妖兽孽龙。

那孽龙头生鹿角，眼似玛瑙，一嘴淌着毒液的獠牙，分明没有翅膀，却能在空中飞舞，行动迅疾如风。

所谓的碧津莲心，其实就是那孽龙的玲珑心器。它被人夺了心，如何不恼？登时就朝楚家一行人发起威来！

那孽龙少说也有三百余年的道行，楚家弟子招架不住，一时死得死、伤得伤。

楚岚君手握羲和，将孽龙身上抽得伤痕累累，谁知孽龙越受伤就越凶狠，楚岚君抵御得了一时，渐渐的，也开始体力不支，落了下风。

就在楚岚君与孽龙纠缠之际，李湘神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手握匕首星飞，朝孽龙的头顶一刺，正中要害。

孽龙狂吼，龙身痉挛狂舞起来，没挣扎几下，龙身就重重摔在青冥巅上。

一时间，尘土漫漫，过了一阵儿，众人才看清尘沙后，立着李湘神的身影。

他们猜得出，李湘神应当跟了他们一路，见楚岚君遇险，这才挑准关键时机，出手斩杀孽龙。

李湘神在灰尘中咳了半晌，朝向不远处的楚岚君，惨兮兮、泪汪汪地说道：“好险，好险！快雪，方才把我吓坏了，你看看，我手上都破了这么一大个口子，可疼死我啦。”

众人仔细地看着他手上的伤，真是险，险些都看不见伤口在哪儿。

楚岚君见他分明在撒娇，一时破涕为笑，旋即拿起碧津莲心，质问他：“李湘神，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你到底肯不肯跟我成亲？”

李湘神深切地望着她，缓缓地笑起来，认真道：“只要大小姐还愿意要我，我就守着你，生生世世。”

青冥巅上，白月如霜。

李湘神张开手臂，朝楚岚君走过去。他想要抱住楚岚君，也暗自下定决心，这一次绝对不会松手，不会再把她推开，也不会再将她交给任何一个人。

就在他即将走下青冥巅时，那条孽龙突然复苏，尾巴卷起李湘神的脚踝，往万丈深渊里一跳，带着李湘神同归于尽。

楚岚君为了救李湘神，想也不想，跟着他就往深渊里跳去，只是被楚家弟子合力拦住，这才留下一条性命。

青冥巅下戾气横生，千万丛如松针一样尖锐的石峰朝天耸立。

楚家弟子在青冥巅下找了三天，才找到那条孽龙的尸首，尖尖的石峰将孽龙刺得满身都是血窟窿，它的内脏和脑袋已经被附近出没的凶兽吞吃干净。

紧接着，他们就在周围找到了李湘神的一条手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湘神或许被石峰割得四分五裂，或许被凶兽分吃殆尽，反正除了那条手臂以外，尸骨无存。

在李湘神死后，谢玄度担心楚岚君的情况，还去过楚家一趟，不料却被拒之门外。

楚家的仆人说，李湘神死后，楚岚君就发了疯，先是将自己关在房中修炼，出关以后，又口口声声宣称世上有起死回生的方法，只要拿三千凡人的性命祭天，就能换李湘神回来。

楚白虹见女儿竟误信邪术，一怒之下，拿起羲和，将楚岚君抽了个半死，又将她锁在地牢之中，反省思过，期限三年。

谢玄度去探望她时，她已经被关进地牢，自然没能见到。

如今再重逢，听闻她说自己要成亲，谢玄度还以为楚岚君已经放下与李湘神的往事，现在见到这口棺材，才知楚岚君从来没有忘记过。

楚岚君请他来做证婚人。

谢玄度却明白，今夜绝非是仅仅做个证婚人这么简单。

这棺材里不是普通的尸身，既有捆凶灵的锁链，镇邪的符纸，想来应当是一具有神识、且已经完全妖化的僵尸。

当日连李湘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找到，这僵尸从何而来？

当年楚岚君说要杀三千人，来换李湘神一条命，她可真用了这等邪术？

等等，三千人，三千人……？

他突然想到在龙岗山中遇到的葬魂棺，左寄侠曾经说过，之所以会在武德真君庙附近形成葬魂棺，皆因当年李灵均为打胜仗，坑杀三千无辜百姓祭天，导致此地怨气难消。

也是所谓的三千人。

不过，一个是祈求上苍庇佑军队旗开得胜，一个是要将人起死回生，既然所求不同，怎么说，也不该是同一门邪术。

或许只是巧合，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就当谢玄度思绪纷乱之际，他身后的张人凤走上前来，一抬来仪剑，挑起棺材上的符纸，细细观之。

楚家弟子大惊：“危险！莫动！”

张人凤看过符纸，从容说道：“狱界当中有一个人，能将死人炼化成僵尸，让他虽不算生，却也不算死。”

谢玄度立即道：“傀夜姬，绿绮。”

绿绮便是邪无极座下四大护法中唯一的女邪，她乃灵狐所化，因有一手“点尸为傀”的妖术，得号“傀夜姬”。

谢玄度一下悟明白了，抚着棺材，问楚岚君：“这该不会是你从她手里夺回来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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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惊鸿照影（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