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风起云涌(一)

谢玄度趴伏在地上,头发散乱,上半身赤/裸着。

他整片后背似一块洁润的玉料,楚岚君在他背上画下的桃李符,就像是用刀在这块玉料上一点一点雕刻出来的,纹路凹陷着,浓稠的、黑色的血在纹路里流淌。

金鳞粉与朱砂混在其中,星火一般闪着红光,使得那黑血看着如同火烫的岩浆,在咒纹里来来回回窜动,反复灼烧着谢玄度的皮肉,不肯熄灭。

这等烈火焚身之痛,令他浑身发抖,五脏六腑内还有梅开云的邪煞在作乱,内里更如万千蚁虫啃噬,一阵一阵彻骨的痛与钻心的痒齐发,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谢玄度手指乱抓着坚硬的地面,眼睫湿黑一片。他嘶吼着,翻来覆去,始终无法纾解这些痛苦,又爬起来,开始在阁楼当中乱打乱撞。

此刻他的左眼已经异化成金瞳,邪性大发时理智全无,暴虐横生,见到什么就要破坏什么。楼中诸多书架、博古架被他拍得四分五裂,书籍、瓷器一应摔得粉碎,满地狼藉。

他赤着脚踩在瓷片上,锋利的碎片扎入肉中也全然不觉。这点疼痛与桃李符带来的痛苦相比,自然显得无足轻重。

漫长的折磨下,谢玄度只觉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早也不是平常那般面对生死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了,浑身狼狈地抱头跌地,口中不断唤着、求着:“谁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是邪祟,爹,爹,我不是,我不是,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这处只他一人,谁又能听得他唤?

化作小白猫的狸奴不知何时跑到这阁楼里来,它跳跃在弥漫的灰尘中,躲着倒下来的架子,叼起地上那一根谢玄度用来束发的绸带,然后踩着梁柱爬上去,从顶层的一扇半开的小窗中跳了出来。

它步伐轻盈迅疾,沿着翘飞的楼檐一路狂奔,找到张人凤的住处来,见他尚在醉梦当中,狸奴一下跳到他胸上去。

它用小脑袋拱了拱张人凤的下巴,没反应,又伸出舌尖舔了两下他的脸颊。

张人凤察觉涩痒之意,缓缓转醒,却因宿醉头疼不已,蹙了蹙眉尖,一时没有睁开眼。

狸奴有些焦急,将发带放在他的嘴唇上。张人凤不胜其烦,揪起它的后颈拎到一边。狸奴仿佛不忿自己被忽视,又在他手背上啃了两口,张人凤终是醒了,在它脑袋上摸了两下以作安抚,而后才伸手将那发带取下。

他坐起身,看着这发带沉吟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下醒转过来。

阁楼外,李湘神听得里头谢玄度的哀嚎,想明郎平日里是何等骄傲的人,若非疼到极致,绝不准许自己在人前这样狼狈露丑。

他焦急如焚,问楚岚君:“他不会有事罢?”

“放心,命是丢不了的。”楚岚君声音冷淡,“他要救人,可救人哪有那么容易?”

丹丘仙府楚家信奉“既明且哲”,虽不是说要楚家弟子枉顾侠义,万事不理,但如谢玄度这般什么事都要管,除了惹一身麻烦以外还换不来什么好的,在楚岚君看来便是十分的不明智。

更何况,梅开云还是个半邪。

两人正说着,忽地感觉身后袭来一阵清风,回首望去,见张人凤手持来仪剑,匆匆忙忙赶来。他头发也没来得及束好,凌乱地散在鬓边。

“谢玄度呢?”他问。

楚岚君闻见他身上还弥漫着醉蓬莱特有的酒香气,一下就将其中原委猜了个七八分,也没再拦他,指了指后方的阁楼,道:“在里面。”

经过一阵子的肆虐,这楼里已找不出完好的地方。谢玄度颈间、腹部汗水淋漓,浑身似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水珠顺着他肌肉纹理一点一点往下淌。

他疼得出了幻觉,记忆仿佛回到了从前,很久很久的从前。

依稀记得,在春暖花开的仙府,谢清风曾一手抱着他,一手举着五彩的纸风车,风吹得它呼呼地转。

这风车没什么稀奇,只是寻常百姓家里小孩经常玩儿的小东西,不过谢家子弟以习剑为主,勤勉为先,家中长辈从不准玩门下弟子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谢清风带他回到谢家以后,谢玄度便被当做没有教养的野孩子,受尽了叔伯们偏重管束,别说玩,就连少练一会儿的剑术都会招打。

越打,他就越要玩。

谢玄度偷偷溜出家去,到市集里买来不少玩具,还哄着同门师兄弟一起逃课,到外头痛痛快快撒野了一整天,结果给三叔谢断江撞见,气得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谢玄度的脸上。

谢玄度脾气倔强,受此大辱,怎肯认错?

谢断江一怒,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玩意儿付之一炬,待要烧纸风车时,谢玄度忍无可忍,愤怒地去争抢,不料一脚走错,眼见就要跌到火堆中,谢清风姗姗来迟,一手将他从明火当中捞了回来。

连带着那只风车一起。

谢断江见大哥如此宠惯这个孩子,怒着将一旁的谢玄鸿揪了过来,厉声道:“玩物丧志的小野种,怎可做咱们谢家的人?大哥,你看清楚了,这才是谢家正儿八经的嫡子,他又是什么东西!”

谢清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轻吹着风车转动,自己玩了好一阵儿,又拿着风车在谢玄度眼前晃了晃,道:“明郎是我儿,以后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对不对?”

话是给谢玄度说的,却也是让谢断江以及一众谢家人听。

谢断江咬了咬牙,一时无言。其余人更不敢说话。

谢清风再问谢玄度:“好孩子,你不喜欢练剑了么?”

谢玄度从他手里取来风车,说道:“我喜欢练剑,也喜欢玩儿呢!”

谢清风眨了两下眼睛,微笑道:“哦,你这小崽子贪心,喜欢的可有点多了,小心到头来剑也耍不好,玩也玩不自在。”

谢玄度小时候就知道怎么故意气一个人,仰着下巴说道:“谢清风的儿子岂是庸才?玩得再自在,剑也能耍得一等一的好,这里与我平辈的人,没有谁是我的对手。”

谢断江听了他这句话果然脸色铁青,不自觉搂紧了手下的谢玄鸿。谢玄鸿则呆呆地睁着眼睛,一直盯着谢玄度手里的纸风车看。

谢清风闻言大笑起来,将谢玄度抱入怀中,探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没错,就该如此,这才是我谢清风的儿子! ”

谢玄度活到如今,真正将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唯有当年的谢清风,是以到了这样难捱的关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彼时谢清风音容犹在,可他高大清癯的身影却逐渐消失在谢玄度眼前。谢玄度一个心乱,伸出手去捉谢清风的衣角,没捉到,站起来去追,追不见时,他跪下抱头痛哭起来,“孩儿疼了,你不管我了么?爹,爹——!”

情急之下,他势似发疯,反手狠狠抓挠背上的咒纹,抓得肩头血痕斑斑,试图去消解那其中的痛楚。

“谢玄度!”

突然间,一只手牢牢捉住他的腕子,将他扯起来抱进怀中。

谢玄度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身体还在不断地挣扎、痉挛。那人环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任他如何都无法挣脱,只能苦苦捱着,不一会儿额上便汗水涔涔。

来的自然是张人凤。

他的手掌覆上谢玄度的后背,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去压制他体内的邪煞。

这邪煞与灵力相克,一旦咬住灵力就会不断吞噬,非得将对方吞个一干二净才算完,若非修为深厚之人断不会为着让谢玄度少一分苦痛就舍得这般做。

可张人凤却全然不在乎。

对于受焚的谢玄度而言,这灵力正如一汨汨清凉的泉水浇在后背上,那些刺痛渐渐消隐。受了这么久折磨,他终于能舒缓一口气。

“明郎,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

他声音温柔,落在谢玄度额头上的手也温柔。

谢玄度仿佛安下心来,手指紧紧捉着张人凤的衣裳,无意识地说道:“别走,别走……求求你了……”

张人凤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显露出那张白皙俊美的面孔。谢玄度仰在他怀中,半睁着的眼睛里无神,嘴唇苍白,脸颊却艳红,看上去可怜极了。张人凤伸手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摩挲了片刻,而后拥他入怀。

“我不走。”

张人凤一收手臂,谢玄度的面庞埋入了他的胸膛中。谢玄度闭上眼睛,昏迷前,他闻见这人身上清冽的香气,意识到这是张人凤。谢玄度喘息两声,喃喃道:“张人凤?我欠你的,我又欠你了……”

还没说完,唇上落下一片微凉的柔软,是张人凤的唇,将他余下的话封在喉咙当中。两人的呼吸纠缠错落,皆发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人凤按住他的后颈,仿佛要入骨血一般拥着他,逐渐加深这个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一松手,谢玄度的头便歪在他臂弯间,人已睡去。

张人凤望着他安静的睡颜,轻喘了片刻,仿若叹息般呼出一口气:“我陪着你,好好睡罢。”

……

桃李符折磨谢玄度两个时辰之久,到他真正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这三日梅开云也在沉睡当中,他身上的邪煞由谢玄度受着,而他已经跟寻常中原人并无分别。

楚岚君每一日都会来探望梅开云,给他喂些符水,用以调理气力。

这日进到房中,楚岚君关上门,又在门上贴了一张锁咒,而后抬头望向房梁。

她道:“前些日还只是在房顶偷窥,今日你倒敢进来了。何方来的小贼,还用我请你下来么?”

说着,她手上化出羲和,长鞭一甩,猛地抽向房梁,“嘭”地一声直打得木屑飞溅,灰尘簌簌。

梁上人见识到羲和的威力,不得不翻身落地。

楚岚君本想再抽一记,给他吃些教训,见这人腰上竟佩戴着谢家的信符,立时收了鞭子,抬眼细瞧去,不正是当日在梅敬亭寿宴上所见的谢家子弟么?

没有记错的话,这少年名唤谢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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