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离开真君庙以后，谢归准备去找谢玄鸿会合，将折梅宗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算算日子，想来谢玄鸿一行人应当还在丹丘。

他匆匆赶到丹丘，先是在清都滞留了一阵子，四处打听谢玄鸿的消息，不想没找到谢玄鸿，却撞见了背着梅开云、前来楚家求医的谢玄度。

眼见梅开云一直昏迷不醒，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谢归忧心不已。

梅开云是半邪，发起疯来连至亲都能杀，残忍暴戾是他们的天性，按理说，他该盼着梅开云早死才对，但梅开云以前曾那样待他好过，谢归怎么也狠不下心。

他暗道：“家中师叔伯都教导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现在梅开云危在旦夕，我索性在暗中护他一程，也不枉他以前对我的一番照顾。倘若以后他真杀起人来，我再来亲手了结他也不迟。”

这般对自己劝慰了一番，谢归心中暗藏多日的别扭和纠结渐渐松快下来。他秘密潜入了落照间，每日于暗处陪伴在梅开云左右。

谢归虽断了一臂，但根基修为还在，自恃着轻功，在落照间中东躲西藏，多日不曾被人察觉。今天也是探望梅开云心切，才进到房中来，不想却被楚岚君逮了个正着。

如今这等情形，让谢归略有些窘迫，他抬左手抱起断臂，躬身向楚岚君行了一礼：“见过楚大小姐。”

楚岚君问道：“谢归？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归回过头，偷偷瞥了一眼床上的梅开云，道：“我来看他死了没有。”

早前在梅敬亭的寿宴上，楚岚君就见过谢归因痛恨半邪便对谢玄度出剑，如今瞧他这副神情，想必也对同为半邪的梅开云恨之入骨。

她冷声道：“要让你失望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谢归垂下眼睛，手指尖在剑柄上抚了又抚，小声道：“我、我没有失望。谢谢你救他。”

楚岚君对谢归的感谢倒有些意外，她挑了挑眉，认真瞧了他半晌，方道：“你该谢的人不是我，而是谢玄度。”

谢归沉默下来，很快咬了咬牙，轻怒道：“他杀过那么多人，救一个就当赎罪了。 ”

楚岚君不置可否地一笑，并未理会。

因楚谢两家一向交好，谢归既无恶意，楚岚君也不至于将他扫地出门。

她揭了门上的锁咒，吩咐侍奉的下人去拿两套换洗的衣裳，一套给梅开云，一套给谢归；又令厨房做了两样好菜，两样糕点，用以果腹。

谢归一路来风餐露宿，守着梅开云这些天更是滴水未进，尽管修习过辟谷之道，却也经不住多日奔波劳累、不吃不喝，对于楚岚君的安排，他不胜感激，承了这番好意。

饱餐一顿后，谢归就向楚岚君请辞，“不多叨扰了，想请大小姐别跟他说……说我来过此处。”

他，指的是梅开云。

“好。”楚岚君给了他一枚丹丘仙府的通关鱼符，准他来去自由，又道，“你家少主已经回花间仙府了，你要找他，就回家去罢。谢玄鸿如今总管谢家上下，接下来必要亲自过问折梅宗灭门一事，你既然是个见证人，回去以后就将实情告知，别让你家少主拿错了主意，冤枉了好人。”

来丹丘仙府的路上，谢归就听人谣传谢玄度是屠戮折梅宗的凶手，可他亲眼所见，杀了梅敬亭的人乃是“万骨枯”焦尾，纵然他对谢玄度有恨，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外人如此歪曲事实。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楚岚君离去以后，谢归却没急着走。

床上，梅开云还在昏睡当中，额头上、鼻尖上皆汗津津的。谢归看着他，思潮起伏，不一会儿从怀中取来一方手帕，在铜盆中涤荡干净，坐到床边，给梅开云擦起脸来。

他左手还没有使习惯，力道没轻没重的，梅开云似乎很是不适，下意识皱了皱眉，嘴中不断呓语着。

谢归缩起手，知道是下手重了，暗暗埋怨他娇气，但很快放轻了力道，仔细小心地替他擦过眼睛、脸颊和嘴唇。

擦完以后，谢归又呆坐了片刻，才低低说道：“梅开云，从此往后，咱们就两不相干了。下次见面，你最好别输在我手上。”

说罢，他将帕子收入怀中，转身离开了落照间。

梅开云大约又睡了七日，方才缓缓转醒，身边照顾他的是楚家的仆人。

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身体被五雷镇邪符封印着，好似被冰封住一般动弹不得，但他并非全无意识，有时还能清楚地听见别人说话，因此他很快回忆起发生了什么。

想到梅敬亭，梅开云眼睛一热，抓着楚家仆人问道：“谢玄度呢？我要见他，我有话要问他。”

楚家仆人似乎早就料到梅开云的反应，垂眉说道：“这些日他都待在香雪海，小公子想见他，就去那里找他去吧。”

谢玄度醒的比梅开云要早，当日在阁楼，他苦苦撑过最痛苦的时候，不过要彻底消融体内的邪煞之力还需长时间的鏖战，是以未来这些年谢玄度身上都不太会痛快。

楚岚君本打算为他调制一味药丸，帮着缓释苦痛，可谢玄度不爱吃那苦兮兮的东西，央求楚岚君将那些药物溶进醉蓬莱当中，是宁愿做个醉鬼，也不要做个苦鬼。

如今他正倚在香雪海树下，手执着巴掌大小的酒壶，酒壶里装满掺了药的醉蓬莱。

待喝得半醉不醉时，谢玄度拿出竹萧来，随意吹了两首曲子。调不成调，曲也不成曲的，却也不难听。

李湘神、张人凤二人则坐在不远处的石桌下。

身为中原第一铸剑师，李湘神对张人凤手中那一把来仪剑很感兴趣，想请来一观。

张人凤也不吝啬，反手将来仪抽出鞘，递给李湘神。

这剑长三尺，剑身质朴无华，乍一看，瞧不出任何稀奇之处，但若靠近，隐隐可听见剑身当中有凤凰清鸣，似是极灵之物。

品鉴兵器时，“锋利”和“耐久”为首重，一把剑需得够锋利、够强韧，可以为人所用，才能称作一把好兵器。但这也只是“好”而已，倘若兵器足够灵，那便不是死物，而是活物，不仅仅能为剑主所用，还能反过来引导剑主。

这就不仅仅是好，而是“神”了。

李湘神辨认不出这来仪剑是何等材料所制，既不像硬质玉石，亦不像寻常的精钢。他精通铸剑，倘若连他也看不出，那这来仪剑定然是上古时期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神武。

李湘神好奇地问：“敢问张大境主，这剑从何而来？”

张人凤望着醉倒在树下的谢玄度，淡笑道：“恩师所传。”

李湘神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张人凤的传言，他能以一介凡人之躯修炼剑道，全凭他在梦中得遇仙人指点。

自鸿蒙之战后，举世进入大修仙时代，百年来各大仙府的修士相继涌现，多得数不胜数，可哪怕是修为最高深的谢家祖师爷谢君山都不敢妄称“仙人”，也不知张人凤遇见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见这柄来仪剑，就可知张人凤的师父绝非泛泛之辈。

李湘神将来仪剑双手归还，口中盛赞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擂鼓六变，天神以降。好剑，好名字。”

谢玄度醉醺醺的，听着李湘神这句话，也随口附和道：“你这好剑配上我的破箫，正是妙得很啊。”

李湘神刚要笑话这两样哪里相配，听得不远处一声急促的呼喊，“谢玄度！”

正是梅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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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起云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