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风起云涌(三)

见梅开云来,谢玄度也没起身,将酒壶往腰间一挂,微微笑道:“你醒了?”

梅开云紧紧抿着嘴唇,一脸倔强之气,问道:“我爹爹呢?”

李湘神已经听说了折梅宗的事,他自小没有爹妈疼爱,如今见着梅开云失去父亲,感同身受,想他也是可怜,正不知该怎么委婉地告诉这个孩子,就听得谢玄度说:“你爹爹走了。”

李湘神心中打了个突,讶然地看向谢玄度:“明郎,你这……”

“他早晚要知道,瞒着也无用。”谢玄度道。

梅开云早就料到梅敬亭是凶多吉少了,如今听谢玄度亲口承认,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他咬着牙,死死忍着哭声,忍得鼻尖与眼睛一样通红。

“不要忍着。”谢玄度朝他张开双臂,道,“开云,你爹生前待你很好,他走了,你为他掉泪没什么的,想哭就哭罢。”

不说还好,一说,忍了多时的梅开云果真痛哭出声。

他扑过去牢牢地抱住谢玄度,谢玄度抚着他的头发,任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到哭声渐歇,谢玄度才将梅开云扯开稍许,让他伏倒在自己怀中。

哭出悲痛,梅开云眼中的狰狞恨意腾升,他咬牙切齿道:“那个鬼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谢玄度心中微微一沉,问道:“你可知杀了你爹的人是谁?”

梅开云道:“我记得他的样子,也认得他的刀!”

那一柄锋利的骨刀,形状、纹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人的模样,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你还不知道他,让我来慢慢告诉你。”谢玄度抬眼望向李湘神、张人凤二人,道,“我想跟开云单独说一会儿话。”

李湘神一看见小孩子哭就会手足无措,巴不得逃跑;张人凤则知谢玄度打算将实情告知,事关梅家的家事,不好给外人听了去。

他点点头,取回来仪剑,与李湘神一同离开此地。

香雪海下,谢玄度轻叹一声,道:“那人是邪无极座下四大护法之一,‘万骨枯’焦尾。”

“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他!别说什么护法,就算是邪无极亲自来,我也不怕!”梅开云捉着谢玄度的衣襟,像攥住救命稻草一般,“谢玄度,你要帮我,咱们是朋友,你一定要帮我。”

沉默了片刻,谢玄度握住他的手,沉声道:“他不单单是狱界的大护法,还是你的亲生父亲。”

梅开云一愣,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彼时谢玄度内里尚且受着邪煞之力的反噬,难受异常,提了酒葫芦来自饮。他一边喝,一边将那日梅敬亭如何身死以及他死前透露的往事一一讲给梅开云听。

梅开云年纪尚小,面对这一连串的变故一时难以置信,他呆愣了半天,又猛地将谢玄度推开。

“我不相信!”梅开云小脸苍白,眼珠颤抖,“怎么能是他呢?他闯进折梅宗,杀了我爹,杀了一直疼爱我的师兄和师弟们,夺走了我所有的亲人,毁了我一切,如此血海深仇,我该跟他不共戴天!现在你却告诉我,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你不要我报仇了么……谢玄度,你是不想我报仇,才编出这种谎话骗我!”

他眼泪夺眶而出,“你是不是在骗我?我爹爹是折梅宗宗主,是‘枯木逢春’,他的一双手只救人,不杀人,他教给、教给我做人要顶天立地,侠者仁心……”梅开云越说越抽抽噎噎,“我怎么能是那个大魔头的儿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梅开云跪坐在地,双手握紧成拳,浑身颤抖不已,一闭眼,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谢玄度抬手握住他发抖的肩膀,正色道:“梅开云,你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梅开云急着吼道:“我还能怎么想?我是焦尾的儿子,我是半邪!不、不,我……我什么都不是!”

谢玄度道:“不如我说得简单一点,倘若现在焦尾过来认你回去,又吩咐你去杀中原人,你可愿意?”

梅开云一听,坚决摇了摇头:“我不。”

“是了,开云,这就是你的想法,与你是谁的儿子没有半分干系。”谢玄度道,“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阻拦你什么,相反,我想由着你自己去选择。”

“我自己选择?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选择不了……!”梅开云心中一片混乱,“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不该去杀了焦尾,为我爹爹报仇?”

“无论报不报仇,都要你自己背负着,谁也不能替你做主。”谢玄度瞧他眉头越皱越深,心想哪怕是大人也很可能不知该如何是好,何况梅开云这样的孩子?他继续道,“其实,你年纪还小,用不着这么快就做决定,犹疑不决时大可以先放下。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你想清楚了,再去做也不迟。”

梅开云听谢玄度此言有理,只一时还在踌躇不定当中,有些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不去报仇,我又能去哪儿呢?”

折梅宗没了,唯一的归处就不在了。他亲生爹爹是焦尾,难道要他去狱界么?可他身上还流着一半中原人的血,此事决计不能。

留在中原?

别人要是知道他是个半邪,又岂会容他?

梅开云越想越难受,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玄度看他不住地哭,忙道:“你别哭啊,想去哪里不行?你要想留在中原,剑阁李家中还有你的亲人,方才那位穿白袍子的哥哥,你也见过了,他叫李湘神,你娘是他的姑姑,论辈分他该称你一声表弟。”

梅开云一听,霎时间变了脸色,狠命拽住谢玄度的袖子,问道:“你打算将我送到李家去么?谢玄度,我不想去,我不要去!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他说这话又极为心虚,哭得更凶,“你不能、不能这样扔了我。”

谢玄度看着他,就想到从前谢清风与自己相处时的种种情形,心中一酸,伸手将梅开云揽到自己怀里来。

“我没说要扔你,你想跟着我,那咱们就在一起。”

“真的?”他问。

“骗你干么?我谢明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嘻嘻一笑,道,“开云,你爹爹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往后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好。你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得了你;你想要什么,哪怕是要星星月亮,我都会为你踏碎凌霄,去天宫偷上一遭,如何?”

得此一言,梅开云心中愁云惨雾一扫而空,仿佛只要有谢玄度在,天大的事都算不了什么。

他眼里泪水晶莹,向谢玄度确认道:“说定了!”

“说定了。好啦,别哭了,开云,你虽非梅宗主亲生,可他视你如子,为着你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他也曾殚精竭虑,费过不少心思,我不知他生前待你如何,但他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他请求我好好照顾你,这一片慈爱之心,轻易作不了假。”

梅开云怔然片刻,紧紧地抱着谢玄度,就像往常抱住梅敬亭一般不肯撒手。

“我爹爹,他真的喜欢我么?”他问得小心翼翼。

谢玄度轻轻拥着梅开云,用下巴蹭了蹭梅开云的头发,道:“你爹爹希望我能告诉你,有些话,他以前无法对你说出口。他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一直以来,你都是他的骄傲。”

梅开云听后,眼眶一下发红,转眼又流出泪水来,但这次不再是因为恐慌与害怕,而是因为欢喜和悲伤。

他小声说:“谢玄度,我想我爹爹了。”

谢玄度笑了笑道:“想你爹爹不用请示。”

梅开云默默流泪,道:“……可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玄度想起来谢清风,喉咙里一哽,没再说话。

这世上总有一些想见的人,总也是再无可能见到了。

……

往后这些时日,谢玄度和梅开云就留在了落照间中调养。

梅开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没两天他就活蹦乱跳的,不过毕竟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较之从前纯粹的天真活泼,现在的梅开云多了一丝坚韧与沉稳。

他想着往后不论报仇还是不报仇,都要先将剑法练好。他将自己的想法同谢玄度一说,谢玄度便道:“这却简单,我教你就是。”

话虽这么说,但谢家祖辈立有规矩,本家剑法不能轻易外传。

他教不得梅开云修习谢家的剑道,只能教些别的。

因谢玄度身上时时刻刻都难受着,喝酒喝得越来越多,是以整日里都醉醺醺的,醉极了就会乘兴耍耍剑,正巧参悟出一套醉时才有的剑法,便打算传给梅开云。

不过这剑法还未完全成形,谢玄度自己练的时候倒是得心应手,教却教不好。梅开云再高的天赋也挡不住这么个笨师父,一挥剑就不知如何发力,身法不稳,总是跌跟头。

张人凤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也会出来指点梅开云一两招。他话虽然不多,可句句都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不出三日,梅开云的剑术果然大有进益。

梅开云早前就崇仰张人凤,现下经他这么一教,很快就一口一个“师父”的叫上了。

谢玄度眼见自己在梅开云那里越发没了颜面,非要用这套自创的新剑法跟张人凤过过招,一争高低。

张人凤也不避战。

两人交手,竟出乎寻常的默契。谢玄度有时能赢,但输的时候更多,不过每输一次,他都能找到这剑法当中的纰漏之处。有张人凤陪着喂招拆招,这套剑法日臻完善,合计四十九路变化,谢玄度随便起了个名,称作“好醉剑法”。

那厢李湘神和楚岚君成亲以后,两人就一齐回楚家去了,打算将结亲一事告知家主楚白虹。

谁料去了半个多月,竟也没个回信,直至这日,一位楚家弟子行迹匆匆地赶来落照间,找到谢玄度,神色焦急道:“大小姐吩咐我来知会谢公子一声,李家不知从何处得知你在丹丘,已派了人前来向楚家逼问你的行踪,口口声声要为折梅宗讨个公道。”

倘若换了从前,谢玄度也懒得理会,他背负的骂名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任他们说去又能如何?可如今梅开云在他身边,不理会的话,或许连着这孩子都要遭人排挤、唾弃。

楚家弟子见谢玄度还在犹豫,马上提议道:“谢公子,您赶紧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们离开丹丘。”

“我清清白白的,跑什么?要我说,李家来得好啊,正说天大的冤枉无处申诉,既然他们来升公堂,我也该前去好好谢一谢才对。”谢玄度想了一阵儿,忽然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再问道,“可知李家派了谁来?”

楚家弟子回答道:“李肃林李公子。”

谢玄度双眼一黑,“倒霉,倒霉,真他娘的倒霉!怎就偏偏摊上这个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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