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魂梦长(十六)

“龙?”谢玄度冷眼抬剑,指向那条墨蛟,道,“也不是没有屠过。”

墨蛟吼出一声龙吟,飞舞着冲上云霄,钻入一团金电窜动的黑云当中。

谢玄度纵身一跃,挟指鹿剑潜入浓云。

一干人只可瞧见墨蛟的头、尾、爪在云团中时而现、时而隐,似在疯狂舞动,阵阵龙鸣贯耳,伴随着龙鸣的还有剑光点点。

忽而,“剑神”一剑下去,劈开这浓云密雨,方才得以瞧见谢玄度立于龙颈之上,指鹿剑悬垂于他的上方,而他已死死将两只龙角擒在手中,任凭那墨蛟如何挣扎,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谢玄度意念一动,“剑神”便心领神会,抬起一脚,猛地踩住蛟龙的尾巴,令它一时逃脱不得。

谢玄度随即松开龙角,双手一握指鹿剑,高高举起,剑尖朝下;“剑神”也如谢玄度一样握举起手中的巨剑。

指鹿对准龙身七寸之处狠狠一刺!

起初还如之前一样,尽管指鹿可斩金截玉,一时却还未能穿破那坚硬的龙鳞,直到“剑神”手握巨剑,一同刺下,这巨剑的力量与指鹿合二为一,一下刺穿龙鳞,没入蛟身当中!

云被风揉碎,雨势变得狂乱了。

墨蛟嘶吼咆哮起来,蛟身发了疯一样扭动着,试图将谢玄度甩下去,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对峙间,墨蛟张开浑身龙鳞,鳞片脱落,如同一个个锋利的箭镞,抑或着一枚枚尖锐的刀片,冲谢玄度和“剑神”扎去。

龙鳞密密麻麻,彼此间都会有所碰撞,发出“咯啦啦”的声音,组成一股黑色“洪流”,扑面而来!

无数鳞片冲过谢玄度的身体,割破了他的衣衫,他的肌肤,他的血肉,就连脸上也被划出数道血痕!

梅开云看到这一幕,害怕极了,大声呼喊:“谢玄度——!”

不过顷刻,谢玄度就被伤得皮开肉绽,浑身浴血。

黑色洪流冲出一道猩红的雾风,黑的是蛟龙的鳞片,红的是谢玄度的鲜血,场面残忍至极,又艳煞至极。

谢玄度如受凌迟,疼得都快麻木了,却越发握紧指鹿,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意思,一只左眼异化成金色妖瞳,在混沌中熠熠生辉。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谢玄度自己意识到了,他斩不断这墨蛟最后一丝命脉,无数怨灵黑雾在不断地钻进它的体内,延续它的生命。

什么神兵利器都杀不绝它,除了铁夫人。

他眼睛一红,怒吼一声:“左寄侠!”

这道声音穿过风,穿过雨,冲到左寄侠面前。

左寄侠!

左寄侠!

左寄侠似是听见他的声音,眉头轻轻一皱,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却忽然涌现出无数场景——

一时是小念奴兜着苹果跟他在大街小巷中狂奔;

一时是李灵均背着他在茫茫雪原中艰难行走;

一时是他扶着李灵均一步一步踏过御路,登上皇位;

一时又是他请军出征,听着李灵均在他身后急切呼唤,却再也没有回头……

最后定格在他班师回朝那日,李灵均宣召他入宫,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李灵均还似少年一般雀跃,一双眼睛比日月还要亮,不顾四下宫人、侍卫、大臣等人的目光,不顾他帝王的尊贵身份,几乎似飞一般跑过来,想将他拥入怀中。

而左寄侠却没有一丝犹豫,拔出腰间的铁夫人,刺向了李灵均,刺出了他平生最后悔的一刀。

这一刻,风雨扑到左寄侠的脸上,他从黑暗中蓦然睁开眼睛,终是醒了,不由分说,手掌中运化出刚刚从幻境中取来的“铁夫人”。

刃身上的赤焰咒燃烧起来,烧得这桃木做的刃都似烙铁。

他劈开风雨,跳跃间身影敏捷如狐,冲那墨蛟杀去。

就像当年他用这把匕首杀了来拥抱他的李灵均一样,他也用这把匕首刺瞎了那墨蛟的眼睛!

刹那间,无数黑雾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窜出。

左寄侠见时机已到,对谢玄度道:“龙脉已断,杀!”

“就等前辈这句话了!”谢玄度一笑,笑过以后,眼神又冷厉下来,盯着墨蛟,道,“就让你这条小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邪!”

谢玄度握住指鹿剑往下划去,破开龙鳞,一寸一寸划开龙的背脊。

墨蛟大痛,呼天唤地,却根本来不及挣扎,指鹿剑就从它的后颈一下划到尾端,整个龙背都张裂开来,一时间血流成河。

谢玄度左手臂从它绽开的龙背中伸进去,摸索了两下,而后猛然抽出一道龙筋。

龙筋飞似的扬起,带出一蓬鲜血,融入这狂风暴雨之中再行滴落,令此地短暂地下了一阵血红的雨。

蛟龙原本还在狂挣乱舞,被抽了龙筋以后,痉挛抽动了几下,便一下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谢玄度也在此刻耗尽力气,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身后“剑神”也一下失去聚力,化作一滩泥水,全部融在这雨中。

楚岚君为他苦苦支撑着“剑神咒”,也已濒临极限,双臂一松,倒退了两三步才堪堪稳住步伐。

梅开云远远望见谢玄度倒下,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狂奔到他面前,也跪下来,举目一瞧,见谢玄度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好肉,膝下积了一汪白雨,也转眼成红。

“谢玄度!谢玄度!”梅开云喊。

谢玄度花了好一阵儿才抬起沉重的眼睛,声音有气无力,道:“看到刚才那一剑了吗?怎么样,够不够漂亮?当你师父,你、你亏不亏……”

泪水在梅开云眼眶里打转,他想抱住谢玄度,面对这一身的伤,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见他要哭,谢玄度笑了一下。

他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也平添数道细长的划伤,谢玄度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偏这模样生出了些如琉璃般的脆弱感,再这般一笑,原本的俊竟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又没死,哭什么啊?等哪日真死了……你给我送终,再好好地哭一哭,眼泪不嫌多……”

梅开云乱呸:“胡说!”

“嘿嘿,不胡说了……”他颇为吃力地抬起手,将龙筋递给梅开云,“你拜师,我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这玩意儿你拿去,比赤龙拘好使……要是再用来给小鸟搭窝,就着实有点浪费了,但我也说过,你的东西,你做主……”

“师父……”梅开云的眼泪似决堤一般涌了下来。

谢玄度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抬起手臂将梅开云按入怀中,口齿也不清楚了:“还叫我师父……刚才,我还以为救不了你,真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说完,谢玄度眼前一黑,一头栽向梅开云。

梅开云忙接住他,瘦小的身躯险些撑不住他的重量,口中忙喊:“师父!师父?!楚姐姐,楚姐姐,你快来,你救救我师父!”

楚岚君忙过来,单膝跪下,一手捏住谢玄度的手腕,替他诊脉,却发现他的脉象热盛邪灼,紊乱不堪。

他体内有正邪两道真气,彼此一直在争斗,替梅开云承受的那道邪煞之力在刚刚被他彻底释放出来,此刻早已压制不住,逐渐占据了上风,疯狂吞噬着他原本纯刚的真气。

梅开云着急地问:“他怎么样?”

楚岚君道:“死是死不了的,全看他自己能不能克化……”

她一顿,本想说“那道邪煞之力”,旋即想起谢玄度一直隐瞒着桃李符的事,只对梅开云道是她将梅开云治好,才让他看上去与中原人无异。是以,楚岚君也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只要他能克制邪性,别入魔了就好。”

焦尾听后,低低呵了一声:“他本来就是魔。”

“他才不是……”梅开云习惯性地想要跟焦尾唱反调,但见他心间那口血窟窿,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了。

左寄侠也一直听着,得知谢玄度的症结,道:“不如让贫道试试。”

楚岚君一开始还有些疑心,但想到这人刚才还与谢玄度合力斩杀那头蛟龙,应当不至于害他性命,于是就将谢玄度交给了他。

左寄侠负起谢玄度,将他背到一侧的茶亭当中,两人一同打坐入定,左寄侠双掌推向谢玄度的后心,试着将自己的真元渡入他的身躯之中。

左寄侠在世间行走三百余年,不敢说自己有多么高的造诣,但其真气之刚、精元之纯,已非常人能及。

他的真气一进入谢玄度体内,就与那道邪气斗得厉害,你来我往,反复纠缠。

谢玄度一开始只觉身上忽冷忽热,被这两极温度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多时,寒热竟开始交融,化作一股涓涓温暖的细流,在他经脉中流淌。

他慢慢转醒,意识到左寄侠为了帮他克化那一股邪煞之力,竟将自己全身的精元都注入给他,心下惊骇:“左、左前辈?”

左寄侠依旧闭着双目,沉声道:“凝神,否则前功尽弃。”

谢玄度不敢大意,只好按他说得做,一直疼痛沉重的身体变得清爽不少,一吐一纳间畅快舒然,有着前所未有的通透之感。

直至功力散尽,左寄侠才撤回双手。

谢玄度身上的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气力恢复如初,待他睁眼一瞧,左寄侠却是浑身直冒虚汗。

“左前辈?!”

左寄侠抬起手来,示意他不必多言:“这样做亦是我心中所求,你无需太过在意。如果当初就听你的……早做法事,夷除葬魂棺,也不会酿成今日之恶果,害了那么多人……只是‘他’让我看见了金丝锦囊中的符咒,我才知,才知……”

左寄侠想起自己对李灵均的种种误会,宛如挖心剖肝,痛不欲生。

谢玄度道:“葬魂棺本就是七情六欲炽盛之地,世间本就唯‘情’关难过,‘欲’念难消,着了它的道,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前辈,你别自责,坏的是‘李灵均’。”

左寄侠摇了摇头:“他也是遭人利用,一身邪术皆……皆为国师所传,否则不至于毁身灭性,堕入魔道,只可惜我、我发觉得太晚。”

提及国师,谢玄度也只是到此人是这些破事的关窍,问道:“前辈,关于国师的真实身份,您还知道多少?他点化铁夫人时,在匕首上刻下一枚赤焰咒印,不久前这赤焰咒再度现世,害了丹丘楚白虹仙尊,使之性情大变,与当年李灵均的情状极其相似。晚辈此次折返龙岗,正是为了向前辈询问此事。”

“竟是如此么?”左寄侠浑身一震,似乎连他也想不到,呆了半晌,他神情又悔恨交加,“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泄掉一口气,众人眼见他手臂在逐渐萎缩,发丝转白,形容枯槁,不过一瞬之间,人就如老去数百岁一般。

梅开云吓了一跳:“左前辈!左前辈!”

“怎么会这样?”谢玄度忙扶住他摇晃的肩膀,“你别急,我有办法救你,我想想,一定会有办法!”

“……你是个重情义的小子,左寄侠谢过,只是一切都是我、我罪有应得,不必再忙了……”左寄侠气若游丝,只苦苦撑着一口气,“至于国师的身份,我也不知,不过这个……”

说着,他将自己负着的剑解下来,正是谢玄度在幻境中看到的那把血剑。

左寄侠交给了他:“这把剑名为‘红牙’,是国师的佩剑,又是梁国的镇国之宝,后来辗转落入我的手中……我将此剑托付给你,但愿有一日,它能帮上你的忙……”

谢玄度双手接过这柄剑,审视着,失语良久。

左寄侠挣扎着要站起来,谢玄度和梅开云忙去扶,但他将这二人都推开了。

“多谢……但最后这条路,我想自己走……”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微风吹拂着左寄侠的道袍。谢玄度看着他走出亭子,一步一步朝那墨蛟走过去。

墨蛟在雨雾中化回了李灵均的模样,脸色青白,死气沉沉,安静地躺在冷雨当中。

左寄侠苍然一笑:“你来了,是不是?”

他跪倒在李灵均的身边,仰天感受着漫天细雨,那么的柔软温和,就像念奴的性子。

“是大哥不好,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孤独?”

泪水自他的眼角淌下,他的唇在颤抖。

“这次我不会再走了,我还要带着你去放风筝,偷苹果,我做大乞丐,你做小乞丐……你我一同长眠于此,生生世世,永无分离……”

他弯下身去,与李灵均紧紧相拥,那把铁夫人不知何时已没入他的心口。两人的鲜血汇流,相拥的身影如同一块磐石,受着风摧雨淋,再未有一丝动摇。

谢玄度怔怔地望着,许久才恍惚认出此地,原是当初县衙所在之处。

就是在这里,李灵均恢复皇子身份,被王师接回上京,但他固执地等待左寄侠来找他,谁都扭转不了他的心意。

因为左寄侠跟他许下承诺:“只要你叫我一声,大哥就一定回到你身边,绝不食言。”

谢玄度仿佛又看到往昔的少年,李灵均拉起左寄侠的手,与他一起一起奔向更广阔的天与地,听着那遥远的声音穿过苍穹,穿过雨幕——

“左寄侠,左寄侠,左寄侠!”

左寄侠大笑:“来了,来了,来了!”

风不休,雨也不休。

结束,接下来去找凤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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