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光从云层中穿过，驱散黑雾，灰沉沉的天空也变成明净的碧青色。

葬魂棺就此破除，只余长风阵阵。

左寄侠与李灵均的尸身逐渐化成一团金色的粉沙，随着风一起散了。

谢玄度替李、左二人刻了碑，立在武德真君庙后。

梅开云跟在谢玄度身边，听他提起，在折梅宗被灭那日，左寄侠也曾对他出手相救，心下感念，恭恭敬敬地给这两位前辈上了三炷香。

他问谢玄度：“他们死了，会到哪里去呢？”

谢玄度负手而立，也是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知道，但倘若能携手相伴，当是去哪里都是好的。”

梅开云沉吟片刻，又眼睛亮亮地看向谢玄度，道：“那我爹爹肯定也去找我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谢玄度先是愣了一下，忽而又笑了，把梅开云从地上拉起来，揽到怀中，一手摸着他的脑袋，道：“有些时候，你能当我师父。”

梅开云不解：“什么意思？”

对于谢清风的死，谢玄度就不像梅开云一样这般释怀，但他也不好对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只道：“意思就是，少爷你比我可爱多了。”

梅开云听他叫自己“少爷”，总是戏谑多，好不喜欢，眉头一皱：“以后不准这么叫我！”

谢玄度叹道：“凶巴巴的干么？唉，有人变脸竟比变天还快，之前也不知道是谁紧紧抱着我说，‘师父，师父，只要你醒过来，我就给你端茶倒水，捏腰捶背’……”

他学梅开云的语气学了个七八分像。

梅开云双手马上捂住耳朵：“我才没有说过这些话！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他边说边跑，谢玄度看他跟个小兔子似的，只管大笑。

回到武德真君庙中，庙院里，奔雷正陪在焦尾身侧，方才替他疗完伤。

奔雷一脸的怒相，见梅开云也没好脸色，嘴中嘟囔：“从前是大的要尊上一根‘英雄骨’，现在小的也来索命了！属下就说这中原来不得，晦气得很！”

焦尾冷冷地睁开眼：“你还不闭嘴？”

奔雷愤懑不平，却也没再说下去。

梅开云到一旁去研磨药粉，虽一时听不懂奔雷说得话什么意思，但多半是在骂他。

要是换作从前，他早一剑杀过去，但焦尾这次给了他天大的恩情。可倘若不杀焦尾，岂不是也辜负了梅敬亭这些年对他的养育之恩？

这样一来，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梅开云心中痛苦纠结，不过手下已经制好了药粉，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端去给焦尾，声音冷硬地说：“这个，你用，伤会好得快一些。”

焦尾注视着梅开云，见他在自己面前似乎不愿意抬起头来，双眸一沉，一下拂开他的手。

那药粉便全撒在地上，梅开云一惊：“你、你！”

“梅敬亭死得太容易，本尊不过是想看他的儿子生不如死地活着，以消心头之恨，既不是为了救你，也不用来献殷勤。你来讨好本尊的样子，很可笑。”

梅开云一听这话，肺都要气炸了：“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你杀折梅宗上下，还想杀左寄侠前辈，死我一个岂嫌多了？！”

他与焦尾对视，只觉这大妖怪看自己的眼神里全是厌恶，心中除了愤怒，还有委屈，鼻尖一下酸了起来。

“我还竟对你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起了恻隐之心，我真傻！我真傻！！”

梅开云眼里有了泪，一把将给他准备的另一包药粉也全丢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玄度一进庙，就见这场景，叹了一声，晃荡晃荡到焦尾身边，悠悠道：“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

焦尾冷道：“再难听，也比你这张狗嘴里吐出的东西好听。”

谢玄度笑道：“骂得这样狠，好像咱们的焦尾大人在害怕什么似的……因为你知道，开云是个好孩子，很容易讨人喜欢。”

“那人的儿子，跟本尊无关。”

谢玄度知道梅开云现在还没有想认焦尾的想法，也不会擅自替他做决定，只道：“就算你是为那孩子好，不想让他被救命之恩压得抬不起头，也不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小心后悔。”

焦尾望向谢玄度，一下很认真地问道：“你长这么大，就没有一个人想过拔了你舌头？”

谢玄度刷地展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仿佛很怕焦尾拔他舌头一样，道：“非也，非也，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就爱听我说话呢。”

焦尾双眼一闭：“本尊不爱听，快滚。”

谢玄度心中感激焦尾舍身救下梅开云，不论他怎的骂，谢玄度也不生气，非但不生气，还真乖乖滚走了。

去到庙堂中，楚岚君已经喂那些伤重的百姓喝下了对症的符水，没有葬魂棺的侵蚀，这些人很快就会好起来。

见到谢玄度，李湘神先招手：“明郎。”

谢玄度冲他笑了笑，又对楚岚君说：“大小姐。”

楚岚君给最后一人喂过符水以后，起身去净手，李湘神给她递帕子，她也很自然地接过来，一边擦拭手指一边对谢玄度说：“再休养两日，这些人就能回家去了。”

“辛苦，辛苦。这回要不是有大小姐在，我一个人肯定办不成。”

“不必，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楚岚君问道，“关于那位梁国国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父亲的死，可跟这人有关？”

谢玄度便将自己得知的一切悉数告诉了楚岚君，楚岚君听着，很快就捉出其中关窍。

“李灵均曾经称呼那国师是王叔，也就是说，他本是李氏族人？”

谢玄度：“不错。李家这些秘术一般不传外姓，就算给外人学了去，横竖也与他们李家脱不了干系。”

当日在场的李家人不多，楚岚君心中有疑：“难道是李肃林？”

偏偏是李肃林来到丹丘仙府，审问谢玄度时，楚白虹走火入魔、狂癫发作，若说巧合，也未免太巧。

但仅凭这一句推测，就认定是李肃林也过于草率。

谢玄度也道：“不一定，只能说他有嫌疑，现在下定论还尚早。”

楚岚君笑了：“人人都知道你跟李肃林有过节，他还诬陷过你，你谢大公子何时变得这么宽宏大量，愿意为他辩解？”

“别误会，我这人一向小肚鸡肠得紧，现在天天盼着李肃林倒霉呢。不过就事论事，万一冤枉了他，反倒让真正的幕后凶手逍遥法外，日后我可就没脸下去见你父亲了，他对我，到底也算有过师恩。”

楚岚君见谢玄度一个外人，尚且想尽心找出谋害她父亲的真凶，可她兄长楚文君，还有楚家那些族老，难道是真的蠢、真的笨么？

想来他们不是蠢笨，而是对她早有怨言，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按到她和李湘神头上。

毕竟家中那些叔伯兄弟早就看不惯她的做派，一直希望她兄长楚文君执掌羲和神鞭，接任家主之位。

思及此，楚岚君讥笑一声。

谢玄度还以为她在笑自己，纳闷道：“我哪句说得不对么？”

楚岚君回道：“你说得很对，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你落得同样下场。”

谢玄度知道她平白受这么多冤枉，心里总归不好受，宽慰道：“你跟我怎能一样？你始终是楚家的大小姐，只要能洗清嫌疑，楚家不会不认你。”

李湘神也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楚岚君瞥了他一眼，李湘神又想起自己犯下的错，一下蔫了，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楚岚君没再怪罪他，沉吟片刻，道：“我打算回太微城。”

谢玄度很难同意：“我来龙岗的路上，看到楚家弟子到处张贴通缉令，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楚岚君道：“还记得宋轻舟么？你当日说过，他本来早该死了，是有人给他换了一颗妖狐的九窍玲珑心，他才能活着来到丹丘，这换心的做法很像狱界常使的‘移魂术’。我看这跟李灵均所使的‘转阴阳’，也像是同一路数。”

谢玄度道：“不错。虽然李肃林失口否认，说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却很难教人信服。”

“现在李肃林嫌疑最重，此次回太微，就是要找他问个明白。”楚岚君说罢，神色黯然三分，道，“而且，我想在我父亲下葬前，去灵堂为他上一炷香。”

谢玄度见楚岚君思虑得还算周全，一直逃跑也不是办法，她既有了主意，谢玄度也只能点头。

正当三人沉默之际，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楚岚君率先出手，一扬羲和神鞭，顿时将庙顶抽出一个窟窿，瓦片“哗啦啦”一下碎裂，尘土飞扬，一个身影猛地从顶头坠落。

那人就地一滚，顺势拔出剑来。

楚岚君看他还亮出兵刃，羲和卷上他的剑，正要狠狠抽他一鞭，不料谢玄度却出声阻止：“手下留情！”

楚岚君只将这人手中的剑制住，问谢玄度：“认识？”

谢玄度不认得此人，却认出了他的装束，青色武袍，白鞘长剑，正是苦行境境主张人凤的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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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剑中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