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吃完饭,南姳站起来收碗筷,祝寻拿上手机回卧室。
“等等。”她叫住他。
祝寻悠悠回身望着她。
南姳攥紧手里的四根筷子,眼下挂着乌青,声音疲惫:“我这里,保存了一些证据,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告汪卓知。”
祝寻双手插进兜里,缓缓走近。
“你想好了?”他问。
南姳点头,把他的碗拿过来,和自己的摞到一起。
“想好了。”她淡淡说,“怎么着也得争口气吧。”
祝寻颧骨上扬,在她抬头前又慌张放了下去,装作漫不经心:“既然你想好了,那我明天就去找律师写诉状。”
“嗯。”南姳放下筷子,对他颔了颔首,郑重说:“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祝寻的眉心微微蹙动,不太好的滋味涌上心头。
“那个……”
他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嘴巴抿了又抿才说:“对不起啊,我那会儿不该那么说你。”
南姳低下头,摆弄筷子:“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我是对自己挺不好的,从来都没有心疼过自己。”
她可以正常呼吸、吃饭,这具肉.体自诞生起就开始和世界上的其他物质不断交换能量、产生连接。
从物理层面来说,她的生命是真实存在的,但在精神层面上,却完完全全找不到“南姳”这个人。
换句话说,她一直以来都是空心的,活得跟父母起的“姳”字一样敷衍。
“你是当局者迷,我作为旁观者,看得肯定比你清楚。再说,我看了你那么多场直播,对你还是有点了解的。”他说到后面,脸忽然有点热。
“那……你作为旁观者还看到了什么?”她小声追问。
“还有……”
夸她的词汇差点脱口而出,祝寻紧急刹住,转而说:“你可以多关注关注自己的感受。”
“嗯。”南姳微微勾起唇角,“总之这一切,谢谢你。”
说完,她端起碗筷往厨房走。
祝寻掏出裤兜里的手,跟着她来到洗碗池边。
他记得,她讨厌的事情里,切肉排第一,洗碗排第二。
“我来洗吧。”他抢先拿走池子边的橡胶手套。
“这不是我的工作吗?”南姳看他,两眼茫然。
“我喜欢洗碗,以后你的工作就只有做饭。”
他说完轻咂下嘴,暗骂自己编得真烂,随即打开水龙头洗了起来。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南姳没再跟他抢,解掉围裙,带小宝回了房间。
她一走,祝寻立即抬起头长嘘口气。
与她相处越久,那份隐秘的感情越难克制。
尤其看见她彷徨失措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挠了下。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洗好碗,回自己屋里冲了澡,换上干净的白衣红裤,按照惯例进入满是檀香的书房。
这间屋子常年拉着窗帘,不开灯时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是书房,但没有书桌书架。
西面墙上挂着七张彩色遗照,四个老人,两个中年人,还有一只橘猫。
照片下面有张中式供桌,放着香炉、蜡烛和几本被翻厚的经书,桌前不远处有个草编蒲团。
祝寻点燃三炷线香插入香炉,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伸手从供桌上取了本《金刚经》,摊开放在蒲团前,双手合十,默诵。
每天早上八点前,晚上九点左右,他在洗完澡后都要来这里上香。
已经坚持四年有余。
最近几个月,每次晚上来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
因为刚去世的猫,也因为南姳。
每每走进这里,父母车祸身亡的情形就会在眼前闪现。
每处细节清晰可见。
五年前的1月8号,是他的十五岁生日。
那天,祝家父母拎着篮球形状的蛋糕,在离学校不远的路口等他放学,突然有辆失控的冷冻车直冲过来,将两人狠狠撞到学校围墙上。
奶油摔得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地上的蛋糕坯被鲜血浸红,场面惨不忍睹。
几分钟后,祝寻左手抱着小橘猫,右手举着正在给「妈妈」拨打电话的手机,穿过人群来到车祸现场……
事后,他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上厌食症,三四个月的时间,瘦成皮包骨。
姐姐祝昕带他去山上见了算命先生元德,以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
元德早就和他们的父母说过,祝寻的八字凶极硬极,方死至亲是必然,这辈子注定六亲缘浅,孤苦无依。
现在这种情况,他只有每天为逝者诵经祈福,才能化解煞气,保护身边的其他人,同时拯救他自己。
因为这句话,祝寻站在半山腰以死相逼,让祝昕和自己断绝了姐弟关系,并按照他的意思,带走大部分遗产移民意大利,不再联系。
自那时起,他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别墅,搬进郊区的这套小房子里,离群索居,独来独往。
后来某天,偶然刷到南姳的直播间,发现里面有只亲人的橘猫,叫平安,不到一岁的样子。
祝寻冥冥感觉到,平安就是他在车祸现场弄丢的猫。
他在公屏留言,问南姳平安的来历。
南姳读完他的弹幕,笑容消失,对着镜头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平安是她在那场车祸附近的绿化带里捡到的。
那时她还是个实习助播,没能力把猫带回家养,就让它留在公司当模特。
确认自己弄丢的小猫还活着,祝寻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也是这份喜悦,让他停止自暴自弃。
渐渐地,南姳的直播成了他的“药”。
只要看见她和平安,他就能勉强吃下饭。
之后的每天,开始按照元德教的,在各种细节上图吉利。
为自己,也为平安和祝昕。
两年后,平安被肥姐带回家。
南姳成为他所有**的唯一来源和出口。
直到他几个月前捡回家的猫被南姳卖的猫粮害死。
他恨南姳,更恨自己。
一气之下,找到她的私人小号,发私信试探她,指责她,有意无意怂恿她去调查真相。
南姳照做了,且远比他想的更勇敢。
事情因此脱离控制。
对南姳的感情也是。
在她没有直播的日子里,祝寻每天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私人账号。
看她发了什么,涨了多少粉,其中有没有可疑的人。
一天看个无数遍。
起初,他没想打扰她。
但南姳发视频越来越频繁,有的镜头将个人信息暴露无遗。
根据画面内容,可以轻易猜到她住哪个小区哪栋楼大概在几层。
如果账号被她前公司发现了,恐怕会有大麻烦。
祝寻只好通过祝昕的账号联系她,想方设法给她找别的事做,并借此机会用钱补偿。
三炷香燃尽许久,祝寻依然跪在那里,佝偻着背,纹丝不动。
对于如何面对南姳的问题,他心间生出一个不太确信的答案。
想通后,他俯身下去,撑着地板挪动两条麻木的腿,向后抬了几下才从地上爬起来。
一瘸一拐开门出去,碰巧,斜对面的位置,南姳出来了。
她歪头往书房里瞅了瞅,问:“你在干嘛?”
“看了会儿书。”
祝寻拉上门,拧好钥匙拔下来装进口袋。
南姳嗅了嗅,喃喃问:“怎么老是有股烧香的味道?”
“我看书的时候喜欢熏香。”
“哦。”
南姳看着紧锁的书房门,心里闷闷的。
祝寻垂头走向她旁边的主卧,推门进去前问她:“你干嘛去?”
“遛狗啊。”南姳弯下腰弄正狗脖子上的牵引绳,“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要遛的。”
“你昨晚也出去了?”
“嗯。”
祝寻不眨眼地盯着她,脸色阴沉。
南姳抬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心下一骇。
“我就在小区里遛一小会儿,很安全的。”她尴尬笑笑。
祝寻关上卧室门,冷声说:“以后出门,必须叫上我。”
至于吗……
南姳腹诽。
“行吧,我就是怕太麻烦你。”假笑说完,她牵狗跟他身后往门口走。
“这不叫麻烦。”祝寻侧过半边脸,“你要是遇见什么事了,那才是真麻烦。”
南姳撇嘴,学他语气:“嗯,知道了。”
分明是担心自己,却非要摆出一副讨人嫌的样子……
真够别扭的。
走到小区中央的宠物游乐场,已将近十一点,场地内空无一人。
南姳解开狗绳放小宝去玩,回过身来,见祝寻坐到了长木椅上,于是走过去,坐他旁边。
屁股刚放下去,祝寻往旁边移了移,与她隔出半米远。
小风吹过,他身上的檀香味略略扑进鼻子。
南姳对书房的疑问又冒了出来,但按下没问。
祝寻的眼睛追随小宝,问她:“如果官司没打赢,你打算怎么办?”
“没打赢就回老家呗,不管什么结果,咱们尽力了就行。”
南姳抱着双臂,姿态放松。
对方年纪小,待在一起,她总是很快卸掉防备。
“回老家……”祝寻低声重复了遍。
“你怎么不问问我官司打赢了有什么打算?” 南姳扭头看向他,“我觉得,咱俩的赢面不算小。”
祝寻斜眼瞥她,问:“那赢了,你有什么打算?”
“要是赢了,我就出去旅游一趟,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海呢,第一站,我要去海边。”
说到海,南姳露出笑脸,好像已经赢了官司。
祝寻点点头:“我也想看看。”
“你没看过海?”南姳愕然。
“嗯。”
“我还以为你跟祝昕早就把世界各地玩儿遍了呢。”
“从小爸妈就告诉我,我命里忌水,不能去水边。”
他仰起脸,看向楼上亮着灯的人家。
“哦,那是不能去。”南姳附和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阖家上下,只剩他和祝昕两个人了,对这方面注意些,能理解。
片刻后,她缓缓启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
南姳放下双臂,手撑在大腿上,捏起一点滑溜溜的布料捻着,小心问道:“你真的只有看见我才能吃下饭吗?为什么呢?”
祝寻视线落回小宝身上,没回答,而是问她:“平安最近怎么样?”
“平安?”南姳愣了愣,“平安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他转过脸,平静看她:“嗯,有关系。”
“什么关系?”
“平安是我丢的。”
南姳直愣愣与他对视,等他接着讲下去。
“你捡到它的地方,就是我父母出车祸的地方。”说完,他扭回去看小宝。
南姳那天的记忆一下清晰出现在脑海。
捡平安的地方在一所中学附近,当时,不远处的车祸现场已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听路边摊贩说,出事的是接学生的家长,手里还拎着生日蛋糕。
这么说来,祝寻在生日当天,亲眼看见了父母痛苦离世的惨状……
得知自己不小心弄丢的小猫还活着,对他来说,一定是莫大的安慰。
且很有可能,他把平安当成了自己。
南姳的心倏忽揪了下,手指捏住衣服一角,紧得指甲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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