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绵猛地回过神时,熟悉的柴门和矮墙已然映入眼帘,她竟已瞬间站在了自家院门前。晚风吹过,带来家的气息,让她有了一丝暖意。
她倏然转头,苍夜如一尊冰冷的魔神,正静默地立在她身后。那暖意顷刻消散,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紧紧抵住了微凉的木门。
“回去,与你父亲道别。”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明日此时,我要在我的府邸见到你。”
“明日?那……那我何时能去林府?”青绵急不可耐地追问。
“为林家小少爷解毒之事,尚需时日。”苍夜语气冷淡。
“为何?林小少爷中毒已十余日,眼下林府定然乱作一团。我们既已求得解药,为何不尽快……”
“你以为单凭东离的眼泪,便能化解百日媚兰之毒?”不待青绵说完,苍夜便冷声打断,“还需两味药引,方可成事。”
青绵唇瓣微张,怔了怔:“什……什么?还需两味药引?是什么?”
“其一,是百日媚兰落花后结成的种子;其二……”苍夜眸光微沉,“这一味,你暂无需知晓。总之须再等上七七四十九日,时机方至。”
此刻的青绵心乱如麻,真恨不得冲上前去,将眼前这头没心没肺的恶狼撕个粉碎。既然口口声声说深爱林姐姐,又为何要对她至亲之人下此毒手?这究竟是何等扭曲的心性,何等矛盾的孽债?
东离眸光一沉,声音里凝着寒意:“你最好将心中那些咒骂尽数收回。若惹得本君不悦,今夜你连与父亲话别的机会都不会有。”
青绵闻言,浑身猛地一僵,她倏然抬头,眼中原本翻涌的愤怒与不甘,在东离那寒潭般冷彻的目光下,迅速转变。她扯动嘴角,强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果……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尊上。您真是神威盖世,明察秋毫……”她语无伦次地堆砌着奉承之词,试图用这层薄薄的糖衣包裹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然而,那不甘如同顽固的藤蔓,最终还是攀上了她的喉间,让她在最后一刻,几乎是用气声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可……可您对林姐姐,究竟有没有过半分真心?若是有,又为何……为何要……”
话语在此戛然而止,她已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再问下去。只是那双望向东离的眼睛,在强装的笑颜下,仍固执地闪烁着寻求真相的微光。
苍夜本不欲回应,可对上她那双盈满执拗与探寻的眸子,终是心下一软,道出了深埋的纠葛:
“是否真心爱慕迷兰,连本尊亦无从辨明。只知自那黑龙东离与草苇师的诅咒降下之日起,吾心便似被无形枷锁禁锢,情丝再难系于他人。脑海中唯有迷兰的身影盘桓不去,然纵使倾心,亦注定求而不得。”
他话音微顿,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戾气的决绝。
“为破此咒,本尊……不得不行险一搏,纵是释放东离,亦在所不惜。”
“破咒?”青绵眸光一凝,急急追问道,“尊上已寻得解咒之法?”
苍夜负手而立,唇角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黑龙之泪,正是破除这百年诅咒的关键所在。不出四十九日,本尊便可彻底摆脱这情咒枷锁,重获自由之身。”
青绵闻言,脑海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骤然劈过,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雾!她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对林府下百日媚兰之毒之前,他就已经布好了整个棋局!为了破除他与林婵儿之间那“生生世世爱而不得”的恶毒诅咒,他真是费尽了心机,算尽了每一步!
“尊上果然……好深的谋算。”她齿间沁出冷意,声音里带着破碎的颤音,“世世以我为食,以我为引,如今又要对我各种利用……当真是物尽其用,分毫不浪费……”
话音未落,苍夜的身影已在清冷的月色中倏然消散。夜风里只余他最后一缕尾音,似叹似命:
"还不回去……陪陪你爹?"
这时,青绵才骤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青绵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门轴发出绵长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爹……爹!”她快步跑进小院,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绵儿,是绵儿回来了!”柳一山闻声从屋里急步走出,借着月色将女儿细细打量,“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叫为父好生牵挂……”话音未落,青绵已一头扎进他怀中。
感受着父亲身上熟悉的草药香,青绵连日来的委屈与惊惧终于决堤。她把脸埋在父亲肩头,声音闷闷的:“女儿好想您……”
柳一山轻拍着她的背,语气里带着后怕:“前日有条黑龙突然显现在院中,只说你会平安归来,让我莫要忧心。若非如此,为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压低声音,“绵儿,你实话告诉爹,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黑龙又是何方神圣?”
“那个……他……他就是……就是山神呀!”青绵目光游移,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山神?”柳一山眉头紧锁,满脸困惑,“可你先前明明说,山神是匹通体玄黑的狼啊?”
“噢,是这样的……”青绵急忙扯出一个笑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山神神通广大,化身千万,今日显龙形,明日化狼身……这都是常有的事!”她深知此事牵扯甚多,若如实相告只会让老父平添忧惧,不如编个由头暂且搪塞过去,好叫他安心。
柳一山用手拍了额头,“你这么一说,为父就懂了!”
青绵怕父亲深究,连忙转移话题,语气故作轻松却难掩其中的沉重:“爹爹,女儿恐怕还要再出门一段时日,或许……不能常回来看您了。您若有什么急事,可以去城西的齐府寻我。”
“齐府?”柳一山闻言更是惊疑,“你去齐府做什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独自去那种高门大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青绵一时语塞,心知这个谎必须硬着头皮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堆起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无奈的神情,语气也变得格外恳切:
“爹爹,您有所不知,女儿……女儿是被山神选中的人,前去齐府,正是尊神降下的法旨,有紧要之事需得办理。山神之命,女儿岂敢有半分违逆?只是……”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压低声音,显得神秘又郑重,“此事关乎重大,尊神特意再三叮嘱,绝不可对外人透露分毫,连爹爹您……也恕女儿不能多言了。”
“连爹爹……也不能说?”柳一山怔怔地望着女儿,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担忧。
“爹爹也不行!”青绵狠下心肠偏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柳一山望着女儿倔强的侧影,回想起这段时日里黑龙现身、女儿失踪又归来等种种不寻常之事,虽满腹疑云,终究不敢对“山神旨意”有半分质疑。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一位父亲全部的慈爱与无奈:“罢了……绵儿长大了,如今又蒙山神垂青,爹爹……不多问了。”
他伸手想如往常般摸摸女儿的头,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化作一句殷殷叮嘱:“在外头定要万事小心,好生照看自己。瞧瞧这小脸,才几日工夫,又清减了一圈……记得按时吃饭,千万别饿着……”
望着父亲写满忧切的面容与鬓边刺眼的新霜,青绵只觉鼻尖一酸,水汽不受控制地漫上眼眶。她慌忙垂下头,假意整理早已齐整的衣襟,借这个动作掩去瞬间汹涌的泪意。
“爹,您别担心,山神……会护着我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仍强撑着平稳的语调,“您一个人在家,千万要仔细身子,别再像从前那般日夜操劳了。”
柳一山连连点头应着,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女儿脸上,那眼神贪婪又不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生怕一错眼,女儿又会消失不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爹这颗心就踏实了,比什么都强。”
父女二人又说了些家常闲话,青绵刻意绕开所有可能触及真相的话题,只捡些市井趣闻、山中景致来说。夜色渐浓,桌上那盏油灯的光晕在屋内温柔地摇曳,投下暖黄却短暂的光影,将父女相依的身影拉长又揉碎在斑驳的墙面上。
这一夜,青绵在榻上翻覆如煎,难以成眠。隔墙传来父亲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更衬得她心潮翻涌。想到明日之后便要长困于苍夜掌中,三年后更将以身饲狼,镇压戾气,她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一点点浸湿了绣枕。
那座承载了她全部年少欢愉的小院,那位鬓发渐霜的至亲,从此都将化作遥不可及的旧梦,成为她再不敢轻易触碰的软肋与奢望。
翌日拂晓,晨光熹微,青绵便悄然起身。她立在父亲房门外,听着里面平稳的呼吸声,指尖在门板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收回手,将那份不舍深深压入心底。
她转身步入厨房,如千百个往常一样,熟练地引燃灶火。柴薪噼啪作响,映亮她沉静的侧脸。淘米下锅,清水没过白米,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格外缓慢,仿佛要将这寻常烟火气刻进骨子里。
粥在锅中咕嘟作响,腾起阵阵熟悉的米香。她将熬好的粥仔细温在灶边,摆好父亲惯常爱吃的几样小菜。每完成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完成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当柳一山起身,看见桌上温热的早饭和女儿收拾齐整的模样,眼中再次泛起复杂的神色。他嘴唇微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这便要走了?”
“嗯,山神交代的事,耽搁不得。”青绵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敢与父亲对视。
她陪着父亲默然用完这顿早饭,米粥入口,却尝不出半分滋味。碗筷方搁,柳一山便执意要送女儿到院门口。晨雾未散,他伫立在柴门边,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叮嘱过千百回的话:“在外定要吃饱穿暖……凡事莫强出头……得了空闲,就……就家来……”
青绵垂首一一应下。临别时,她上前轻轻拥抱了父亲,将脸颊在那布满粗布纹理的肩头短暂一贴,汲取最后一丝令人安心的温暖。而后她将一封信交于柳一山,并让其务必转交给林府的婵儿,便头也不回地踏入朦胧晨雾中,唯有衣袂在微风中划出一道孤绝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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