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江市。
一路梧桐,枝叶繁茂,在沥青路上疏漏下斑驳的光点。
江城大学生态素来优渥,百年银杏盛大,枝干相接林叶相遮,时不时能看到松鼠在其中飞跃穿梭。
从高空极速飞驰而下的小松鼠翘着尾巴,扒住树干向四周的空气来回嗅,又猛得窜到路面上。这时小家伙才知道地面烫如烙锅,翘着毛绒绒的尾巴蹦跳着躲回了树上。
这天让动物都怕,人自然也吃不消多少。从宿舍一路骑到实验楼,笼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纵使有树荫的遮盖,铺天盖地的热气也蒸得谭娅一身薄汗。
归功于南北两处季风以及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热岛效应,江市这地方的天气是出了名的奇诡。春天当夏天看,秋天当冬天看,到了夏冬两季就分别成了火山地狱和宁古塔。
来送谭娅的是梁梓雯。谭娅刚从电瓶车后座爬下来,她就从车篮里取出了文件袋递过去。
“真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谭娅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们课题组的,跟上去我怕被他说。”
看梁梓雯还是一副狐疑的态度,她无奈叹了口气,“放心,不就签个字收拾东西,能出什么事?”
“那我就先回工位了,收拾完我就送你回去,有什么情况跟我说,知道吗?”
梁梓雯叮嘱一番就开着小电驴要去一旁的车棚停车。暴露在阳光的炙烤下,谭娅抬头去看面前的科研楼。
七八层高的大楼一溜的玻璃,楼身一列烫金的“药学院科研楼”大字透着反光,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眼睛生疼。
说起来,居然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踏进科研楼了。
太阳晒得人皮肤刺痛,她也顾不得多感慨,抓着文件夹就冲进了楼内。直到靠近电梯间,按下电梯的那一刻,谭娅才意识到自己手抖得厉害。
文件夹哗啦啦地抖,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也在一点点下降。随着数字的减小,脖颈间也涌起一阵窒息感。
谭娅按下电梯按键,心也跟着电梯一路上升。直到电梯门开,扑面而来熟悉的试剂的味道,熟悉的走廊陈设,无一不在催促着她迈步。
实验室与走廊用透明玻璃相隔,只需侧目就能看到其中的全貌。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发现了她的到来,但仅仅是迟疑了一瞬,眼神在她路过时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挪开了,自顾自做自己的实验。
那是谭娅的同门——更确切地说,现在也不能算是同门了。视而不见,这或许算得上划清界限,明哲保身。
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
从某种方面而言,研究生是独立于智人——也就是人类的另一种生物。他们固然被归于灵长目中的一员,然而,比起人类,他们更像是牲口。
牲口不需要有同理心,更不需要去帮助别的牲口,他们要做的是躲开甩在自己身上的鞭子,嘴里说着痛恨牧场,却又对于留在牧场抱有近乎疯狂的执念。
明明都知道牧场早烂完了,泥土受酸腐蚀,生不出供养的青草了。
走到房门紧闭的办公室,本应该抬手敲门的,她却顿住了。
不过是一扇窄窄的毛玻璃门,却在她的视野里不断拉大、形变,各种扭曲的记忆涌入大脑,她梗着脖子,满心的抗拒油然而生。
不想去。
实在是不想去。
紧紧攥住手里的文件夹,她不断深呼吸,回忆着自己在路上设想的那些话术,抬手用指关节叩响了玻璃门。
“进。”
谭娅转动门把手。
坐在老板椅上的男人仅仅是侧目蔑了一眼,看清来着是谁之后,鼻息间肉眼可查地喷出了一声闷哼。
为了不让张量看出自己满嘴的怨念,谭娅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
“老师,我来签字。”
“嗯,”张量蛮不客气地应了一声,“把门关上。”
谭娅身形挪了挪,没有去碰那敞开的门,反而径直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白纸,摆在桌子上。
见谭娅没有配合的意思,张量也只得拉过纸张,找了只笔,在原导师意见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笔迹潦草,几乎看不出是中文。
既然签字到手,也没什么好纠缠不清的。谭娅抓过同意书就要走,敷衍地道个谢,心里想的却是再也不见,就听到张量在身后幸灾乐祸地开口:
“到了新的实验室,就你这个性格,好好思索一下,你在研究生阶段最重要的事什么?”
“如果你还是这副不爱服从命令,受了委屈就要跳脚不干的样子的话,我劝你趁早退学,你不适合干科研。”
谭娅回头,男人难得冲她露出微笑,只是背后的寓意昭然若揭,他在等着自己吃苦,受罪,最后放弃一切万念俱灰地回家。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性格有问题。就算事情再发生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她单手握着门把,深吸气,维持最后的理性浅浅鞠躬,“老师,祝您事业有成。”
既然没有咒骂,没有歇斯底里,这已经是他们两个人所能给予对方最大的体面。
自办公室出来,她找到自己的工位,本就没什么东西,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被人堆上了杂物。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个纸箱,把个人物品收进去。
还在收拾,还是有人过来打了招呼。
谭娅侧头看了一眼,“汪师兄。”
“帮你拿吧,”汪彻指了指她桌上的台式机,“搬到一楼去就行了吗?”
作为大师兄,先前对谭娅的态度确实不错。在和张量起冲突之后,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避之不及,反而竭尽全力从中修补关系的人。
尽管谭娅和他观点不同,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对他冷脸以待,也随他帮自己搬电脑下楼。
“导师定了吗?”等电梯时,汪彻开口问。
“差不多了,”谭娅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一点一点上升,“联系了新入职的老师,等她回来就进组。”
“那也挺好的,”汪彻点了点头。
谭娅还是有些没忍住,在电梯门合上之后,低着头道了声歉:
“对不住啊师兄,你这样替我说话,张老师针对你了吧?让你莫名其妙也跟着挨训。”
“这倒没什么,他以前对我也就那样,何况我过不了几年就毕业,无所谓,早就习惯了。”
“别太紧张了,你能转组我挺高兴的。你比我有骨气,要走的路也长,后面不至于过成我这样。”
帮谭娅把东西搬到了一楼大厅,汪彻也没什么理由逗留了。在走之前,他还是对谭娅说了一句:
“别多想,好好干。”
这是汪彻对谭娅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对于后辈安慰性的祝愿。
……
“然后呢,你有没有骂他一顿?或者说你硬气一点,直接打他一拳?”
“没有,没有,”谭娅嘴里叼着吸管,用筷子扒拉碗里的烤肉,“别想了,什么都没有,”
但她有些欲言又止,“其实,就签完字出去的时候,我还专门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想想还是有些气不过,所以我就转过去比了个中指。”
“那老登看见了?”
“没有,门关上了,老登没看见。”
炭火炉里烤肉滋啦滋啦冒着油,隔着一片撩动的烟雾,也能看得到对方面上绯红一片。手边的啤酒杯还冒着泡,一看就知道是对方喝了酒。
酒是梁梓雯替她开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为了庆祝谭娅脱离苦海,今晚说什么都得出去喝点什么助助兴。哪里晓得谭娅就是个一杯倒的身体素质,还没几口下肚,人就开始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梁梓雯对着对方红扑扑的脸一阵无语。
“就这?”
“嗯,就这。”
她也多少有些上头,红着脸从鼻息间发出一声嗤笑:
“你这不够有攻击性啊,关着门你竖给谁看啊,有本事对着老登当面竖!”
“那我不敢,”有些人颇怂地趴回了桌子上,“做人留一线,以后还在一个学校呢,贴脸开大还是算了。”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谭娅,我恨你是个窝囊废。”
作为同在一个宿舍的室友,她亲眼见到过先前谭娅是如何熬夜、无休、被导师无端训斥、被莫名其妙勒令结束课题。也是她亲眼目睹谭娅如何从最初的崩溃再到如今将情绪深埋于心变得轻描淡写,代入其中,不免有些共情气愤。
“这要是换成我,又抢数据抢课题的,遇到这种癫导,我早就冲上去跟他大战八百回合了。”
“彼此彼此,你嘴上说的好听,对你老板不也就这德性。”
酒杯空了,梁梓雯又往两个人杯子里加了点儿。隐隐约约的酒在翠绿色的瓶中晃荡,模糊地冒出几个气泡。
“那你之后怎么办,直接去沈老师的组吗?”
谭娅半是无力地点头,“她说她要到七月份才回国,实验室也还没有建设好,正式开工至少要到九月份了......”
音乐节之后,谭娅就收到了沈葳发来的电子邮件。经过一番线上面试,也初步敲定了转组的意向。只是她目前仍然在国外休假,具体的办公区和实验室还没有获批,需要有人从中帮忙走动。
谭娅这次回江市,一来是为了沟通转组和行政流程;二来就是作为沈葳的代表,从中协调建设新实验室的事。
不算特别忙的工作,想来,她会有一段很长的假期来好好休整自己,这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昏黄的灯光下,梁梓雯举起酒杯,“不管怎么样,先庆祝我们谭娅女士重获新生。”
谭娅如今算是喝得有些晕了,靠在桌子上看酒杯中闪烁的气泡,傻笑着要去拿自己的杯子。
“干杯。”
两个喝的半醉的人,在无数次碰杯后,就这样从小饭馆出来,手挽着手,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大笑出声。一改白日的炙烤,夜风终于显得有些凉爽起来,吹得梧桐树沙落落地响,磨得人耳根酥痒。
学院路晚上车并不多,偶尔只有人骑着电瓶车呼啸而过,电瓶转动声中,他们大唱着歌,向风一样往前驶去。
梁梓雯说这些人指定是读研读博的,谭娅问为什么。她说只有研究生才会压力大到边开车边乘着风唱歌。后来她俩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平时也这样,笑中带疯,疯中带苦,苦中又带笑。
直到漫步至江边,看融融灯光笼住一片波光粼粼,自水面带着湿气的风拂在面上,酒意也散了一半。
梁梓雯趴在栏杆上踩贴脸,边吹夜风边哼歌。而谭娅正打开手机,一点一点,把在张量实验室认识的人拉黑的拉黑,删除的删除。她一路删到了汪彻,思考了半天,想想人家好歹帮过自己,牛马何苦为难牛马,还是不删了。
她面上烫得吓人,抬头去看江水。水面反射了远处桥上的灯,像多层切面的水晶;风将鬓角的头发吹至耳后,黯淡的天也如泼墨的水粉。
边上人还在哼歌,谭娅这时才想起来,这首歌在音乐节听过,就是和季书言一起开火车的那首。
“我的人生啊,该以怎样的方式骄傲地挣扎......”
“我的你啊,该以怎样的方式简单地活啊......”
不同于现场听到的那样恣意热烈,少女唱的调子很轻很慢,带着酒精效应下特有的酣醉感,在风里缓缓地、慢悠悠地讲故事。
好适合在风里唱的一首歌啊。
于是她也跟着调子轻轻地哼,不记得歌词,那就跟在梁梓雯的歌声后头,宛如回音一样一点一点地跟,哼着哼着调子就开始抖。
不知为何,一切都做完,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空虚。离开了倒霉地方,明明该高兴才是,现在却又突然高兴不起来了。
她的眼睛离不开绚丽的江面,只是无端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感慨道:
“之前读研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在未来,我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研究生想转导的理由,归根结底,总归是那么几个,而她最受不了的,就是牺牲自己替他人做嫁衣。
于是,在张量第N次将她的数据和思路批得一文不值,扭头就将她精心制作的课件和数据交给未来即将进组的博士生师弟后,她彻底爆发了。
刺猬是一种善良的动物,只有再万不得已的危难时刻,它们才会蜷聚起身体缩成一团,竖起尖锐的刺。有人会因日常温顺的模样而忘记他们是一种带刺的生物,蛮不在乎地招惹揉捏;也有人会因他们反抗时的锐利忘记他们收起尖刺时候的平静模样,避之不及窃窃私语。
因反抗而遭受了几个月的排挤和苛待,谭娅自诩看清了太多真面目,也看开了很多事,从最开始的愤懑不解,到最后也只觉得麻木。
只是扪心自问,实在有些不甘心。
庸庸碌碌,逆来顺受,用血肉和物理意义上的能量驱使自己行动,直到一无所有,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
这是她想要的吗?
谭娅眼眶微红,“雯雯,我以后还会这样吗?”
回应的是梁梓雯的歪头,她脑袋晕乎乎地,没有正面回复,莫名其妙从嘴里冒出一句:
“我猜,沈老师会是个好人。”
谭娅哑然失笑:“第一次找张量聊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
对方索性摆烂:“那就先什么都不要想,走一步算一步。”
谭娅还是望着江面出神,片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江面拍了张照,随即打开朋友圈编辑文案。
先什么都不要想,先把今夜过成诗。
“今晚的月色很漂亮。”
梁梓雯走上前看了眼,不禁咋舌,心想谭娅果然还是比自己醉:“月色什么月色,你看清楚点今晚没月亮!”
谭娅晕乎乎地删改:“今晚的江景很美。”
随后,点击发送。
阔别已久的朋友圈,上一次发动态还是在半年前。不出几秒,谭娅就收到了第一条点赞的消息。
来自Season。
季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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