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学打工这一年里宋清话的情况时好时坏，有一段时间变得非常容易哭，他人的一个眼神，下班路上失修的路灯，踩到晃动的石板，甚至是听到有人在笑在说话，都会让他的情况变得十分糟糕。

不过他从没放弃过要变好，这一年他只去过一次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还是给他配了些药就打发他离开了，他只有在实在忍受不了了才吃药，每次都会一点点减少药的剂量。

八月底的时候，想到马上要复学了，宋清话隐隐有些激动，只要是手上没有工作就会在脑子里背课文、背单词、背公式。他很期待新的学期，晚上回了员工宿舍挑灯夜读到很晚，往往需要岳骏催他才肯睡觉。

宋清话以为离成功越来越近了，复学评估的失败无疑给他兜头一盆冷水。

从学校出来，宋清话往“家”的方向走，这一年里，他会定期回“家”看一眼宋靖，宋靖依旧活得浑浑噩噩，可有的人就是这样命不该绝，活得再不堪，还是有一条命。

经年不打扫的屋子潮湿阴冷，散发着霉味。说不上什么心理，复学评估失败后，宋清话觉得自己该来找一次揍。

他被踹到地上，视线里只有宋靖不断落在身上的拳头和脚，他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味，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出了那个“家”，宋清话站在电梯里，电梯到达最底层，门开了又合上，循环了三次宋清话才注意到，他望着第四次要合上的门，扬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扇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没用，窝囊又愚蠢。

这一年的努力耗尽了宋清话所有的勇气，很多次都想着要不算了，可看到桌上和徐舟摇的合照，自学了一年写的整整十几套卷子，那句一直推着他前进的话就会浮现在脑子里。

【“我爸很喜欢你，他生前的时候还总吩咐我多辅导你学习，他挺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将来的。”】

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死者的心愿，无论是真是假。

再修了一年学，这一次宋清话的复学评估成功了，他重新回到学校，去上学的那天早上，岳骏还给他包了一个红包，很漂亮的烫金红包，上面写着“学业有成”。

岳骏说：“过年给我妹包红包剩下的，一直留着给你，就等你哪天回学校给你包红包。”

宋清话推辞不肯要，长辈总是这样拿“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嫌少是不是”来道德绑架人，宋清话只好收下，并说：“骏哥，你的好我会记一辈子。”

红包里面整整一千块钱，宋清话想还一半回去，被岳骏拒绝了。

“既然回了学校，就别再出来打工了。”

这两年几乎没怎么落下学习，宋清话刚入学的月考考的比转来这里的任何一次都要好，他的新语文老师很喜欢他，诗词比赛、作文比赛几乎都让他和课代表上，宋清话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被老师寄予厚望。

新班级的成绩也很好，同学也好相处，他交到了很多朋友，因为课代表脾气比较暴躁，同学们反而更愿意来找他问问题。

“还是清话脾气好，课代表我多问两句她就要发疯。”

宋清话在找语文笔记上的内容给前桌看，顿了一下，问：“你……你叫我什么？”

前桌惊慌地问道：“你不习惯吗？我就是觉得连名带姓的太生分了，你要是不习惯我就换个……要不然，小宋同学？”

“没有不习惯。”宋清话微笑道，“只是感觉只有好朋友之间才会叫后面的名字，我已经很久没跟同龄人交朋友了。”

前桌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觉得太亲切受不了呢，大家不都是好朋友吗？你性格好长得好，悄悄告诉你，我们寝想跟你搭话的女生多了去了，都羡慕我坐得离你那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

宋清话愣愣的“啊”了一声。

前桌点到为止，拿过宋清话手里的笔记本，说：“啊在这里是吧，我先抄，你说好端端的一个字搞那么多多音字干什么……”

高二这年，宋清话终于摆脱了抑郁症的折磨，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这次语文报杯我们班有两位同学拿了奖。”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拿着奖状颁发，获奖的是宋清话和课代表，两个人都是金奖，“宋清话。”

窗外春雨潇潇，宋清话看着雨滴打在樟树叶上又滑落，老师叫了他三声才回过神来。

“啊？”宋清话站起来，“怎、怎么了？”

语文老师是个很温柔的女老师，遇上学生走神也是微笑着的：“上来领奖，发什么呆啊？”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首词。”

语文老师很喜欢在课上点学生起来背书背诗，有时候会借窗外的景色发挥，让学生想应景的诗句，听闻宋清话这么说，她来了兴致，问：“是那一首？”

“宋代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位老师上课很随性，当场决定抛弃教案，讲了半节课这首词：“这首诗最有名的就是最后一句，逝去的流光与春光，都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被问及这首词里最喜欢的一句，宋清话觉得自己挺烂俗的，他喜欢那句“江上舟摇，楼上帘招”，仅仅是因为那两个字，但他当然不能那么答，便说很喜欢这样轻描淡写就描绘出意味深长画面的写作手法。

高二很快就结束了，高三离开后，作为准高三的他们也搬进了高三的教学楼。

以为是新的开始，其实是结束。宋清话无法适应高三的压力，销声匿迹快一年的症状在沉默中爆发了。

申请在家自学参加高考的那天，语文老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给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很温柔地告诉他学习上有任何问题都要告诉她。

第一年的高考，宋清话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可坐在语文考场里，眼前一片白，耳鸣和心悸随之而来。出考场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是今年最早知道自己语文成绩的一个，什么都没写。

即使知道自己的高考完蛋了，他还是踏踏实实地坐满每一场考试，每一场都是同样的情况，铃一响就看不到任何题目，眼前只有一片白光，离开考场视力又恢复正常。

这两年他一直住在先前打工的地方的员工宿舍，结束两天高考回去之后，岳骏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他考得怎么样。

“我可能……”宋清话吃着饭，岳骏特地庆祝他高考结束做的，“还要再复读一年。”

这次宋清话没有自暴自弃，他重新来了一遍，又上一次考场，文综考完出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次他题目都看清了，也都努力做完了。

等待出成绩的日子无疑是煎熬的，宋清话焦虑得鼻子上冒了一颗红色的大豆。查成绩那一天，饭店里所有员工都顶着向老板借来的那本笔记本电脑。

宋清话被人挤得根本看不见屏幕。

“出来没有？怎么网那么慢？”

“怎么可能是网的原因，为了小宋高考能快点查分我特地换了一只新的路由器。”

“怎么这么多人都在查分啊，能不能让让我们。”

是岳骏先惊呼了一声，大叫：“出来了出来了！考得好啊！507！”

“哇塞！小宋语文这么好啊！有125呢！得单科状元了吧！”

“管他是不是，小宋在咱这些人里可不就是状元嘛！”

听到总分的时候，宋清话赶紧去翻手边填报志愿的参考书，虽然那几个学校的往年分数线他都已经滚瓜烂熟了，但彻底确认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能上，高出了十几分。

岳骏问：“诶小宋，你想学什么专业啊？”

“我想当老师，教小朋友。”

“学师范好啊，有前途！”

宋清话考上了本市一所三本学校的学前教育专业，大学住宿更方便，宋清话从员工宿舍搬了出去，开学前不止岳骏，老板也给他包了红包，两个人在攀比谁给的更多。

宋清话忍俊不禁，在岳骏的催促下拿着钱去买了一只手机，把在饭店所有员工的联系方式都加上了。

学前教育专业要学的东西很多，宋清话每天都过得繁忙且充实，跳舞、唱歌、弹钢琴、画画……

他发现弹钢琴有很好的疗愈作用，经常会在没有课的下午泡在琴房，老师和同学都夸他的手纤细白净，是天生弹钢琴的手。手是天生弹钢琴的手，人是没有音乐细胞的人，一首简单的《小星星》都要学上好几个下午。

他也很喜欢画画，儿童画天真烂漫、色彩鲜艳，给他朝气蓬勃的感觉。有时室友睡了，他也会一个人开着台灯坐在底下悄声画画。

平时节假日宋清话不会回家，转眼到了寒假，室友一个接一个收拾行李离开，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寒假期间留校，宋清话也不得不在最后的期限离开。

往常可以住在员工宿舍，今年离开了学校，他只能回“家”。

半年没回来了。宋清话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里面生锈了，拧了好半天才松动。

宋靖坐在桌前喝酒，挑着花生米，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

现在宋靖没喝醉就不会打人，宋清话走过去，说：“学校放假了。”

“放假了没地方去了就知道往家跑了？这里是收留所啊？”

“房租都是我交的，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这句话惹怒了宋靖，他一拍筷子站起来，一把抓住宋清话的头发，恶狠狠道：“养你那么大要你交个房租怎么了？钱呢？”

头皮好痛，感觉要被拽掉了，宋清话闭上了眼：“这半年一直在上学，没去打工，没钱。”

宋靖根本不信，抢过他的书包开始翻，果真什么都没翻道：“切，连个子都没有。”

宋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宋清话莫名想起来高二刚转学过来被几个官二代翻书包的情形。早猜到宋靖要翻他书包，宋清话一早就把钱全存银行了。

他看来看桌上唯一一盘花生米，问道：“你就吃这个？”

“不然呢？你又不给老子钱。”

宋清话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厨房，果然什么都没有，便说：“我下楼买些东西。”

“你不是说没钱吗？”

宋清话不理会他。

宋清话买了够宋靖吃三个月的泡面和挂面，又给了宋靖五百块钱，说：“没钱了就这点，我出去打工，家里有吃有喝的，房租水电费我都会交，这五百块钱你自己看着办，要赌我也管不上。”

“你这个没良心的，就给五百块钱打发要饭的吗？！”

宋清话没有去高中打工的地方，那里的人已经很照顾他了，他不想总欠人情，在外面找了两天，总算找到一个寒假临时销售的工作，重点是员工宿舍可以住。

在商场里，大冬天的有暖气，条件很不错，工资待遇也不错。同事说他这张脸很吸引女顾客，宋清话来一个月，卖出去的件数就是老员工的一倍，拿到了很不错的提成。

在惹来同事的眼红前，学校开学了，宋清话及时止损，“功成身退”。

开学前他塞给宋靖三千块钱，不管宋靖会怎么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他总是得报答的。

这样一来，先前挣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宋清话回到学校之后开始找新的工作，但是他平时只有周末有空，饭店、服装店都不愿意招他。找来找去，只有学校的奶茶店工作自由度高，他一有空闲就去站前台帮人点单、打包奶茶，收入不高，但能吃饱饭。

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的压力很大，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了，宋清话早习惯了这样的压力。

事情总是有好有坏，大二那年，蛰伏在他身体里的病又发作了，宋清话一开始没有察觉，是辅导员突然有一天找他谈话，问他学习生活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才意识到的。

因为每一个新学年，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机房做一次心理评估，宋清话提交的结果存在很大的问题。

导员说：“我认识一个挺好的心理医生，你要不要去看看？”

宋清话知道，一旦答应了，上报学校之后，学校就会强制他休学，宋清话不想再经历休学了。

宋清话绞着手指，说：“我觉得……我还好……没什么问题……我现在挺好的……那个评估的题目太多了，后面就不太想做……”

宋清话还记得导员那天把心理医生的电话给他时同情的眼神。

宋清话没给自己退路，出了办公室就把写着号码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这么多年没看几次医生，他靠自己也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可自从知道自己可能又复发了之后，宋清话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的，生怕做出点什么引起旁人的注意，他渐渐地开始不愿意跟人交流，平时会跟室友一起去上课，现在也开始独行。

他又变得孤僻，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常坐在位子上画儿童画一画就是一下午，画到后面都没什么东西好画了。室友都出去参加活动了，宋清话一个人缩在位子里，他握着铅笔的手一直在发抖，大脑控制不了笔迹。

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怎么就画不出来了……快点画啊……画出来就变正常人了……求求你快画吧……宋清话，我求你了……”

像当初写不出文章一样。

他在书上看到过很多心理医生都曾经是精神疾病患者，所以大二这年初他进了学校心理社，这里的成员对于感知别人的情绪都很敏感，宋清话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学心理学的学妹，听她说她高中的时候也得过两年抑郁症：“学长，我姐姐今年心理学研究生刚毕业，在专科医院做助理咨询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不收费，就当是让她锻炼锻炼……”

“你不用担心，咨询的整个过程都是保密的。”她悄悄凑过来说，“学校安排的咨询师大部分都会让你休学回家，还是要自己找，你信不过我的话，我之前的病例都可以给你看。”

这次宋清话没有再把联系方式丢进垃圾桶，他好好收进钱包里，在大二暑假又一次被宋靖家暴后，他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

“你好，是温学妹把你推荐给我的，我叫宋清话。”

“她跟我提过，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

“好。”

再尝试一次，再尝试这一次，如果不行，就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宋代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背景是南宋灭亡，那时词人开始流浪、颠沛流离，路过吴江产生春愁和思乡之情，他期盼有一天回到家里能像以前一样烧调笙香，然而时光难留，过去的一切美好都抓不住了（这是我看完翻译和赏析自己总结的感想，可能不太正确）

小宋会想到这首诗，是希望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之后能回到那个人身边，但是时光易逝，往者不可追，只徒留不可挽回的遗憾

ps：徐舟摇的名字当时就是从这首词里取的，但是当时我只看到了“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前几天才去搜了全文，很巧的发现它挺符合文章的情绪和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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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042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