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点头,表示认同,“很有道理,所以你打算现在就同我分享秘密?”
“是啊……其实也不算秘密,在十几年前,这是璃月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情。”她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稍等一下。”他打断她的话,“听起来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建议你躺着说。”
她心情过于动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站得摇摇欲坠,而且目前气温很低,再加上待会儿可以预见的情绪波动……她还是待在睡袋里讲比较合适。
刚才酝酿的气氛完全被打破,迟春雪顿时变得气鼓鼓的,胆大包天瞪了他一眼,又在对方看过来之前,迅速钻进睡袋。
乖巧jpg.
艾尔海森坐在她旁边,俯身熟练地为她掖好被角,以免对方再次因此着凉。
是的,虽说须弥城从早到晚气候都很湿热,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全然不会因为晚上没盖好被子而生病。但沙漠不同,早晚温差极大,刚出发的第一天,迟春雪就出现了各种不适应的状况。
艾尔海森考虑过是否要折返,但权衡之后,仍旧不打算放弃这趟行程——两人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带够了药物,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在留学生涯中被充分锻炼过,只是睡眠习惯这种小事,显然不足以让他半途而废。
为此,他不得不看顾头一次进沙漠的旅伴,每晚在对方睡着之后,还要关注她是否出现其他问题,顺道将对方的被角掖得极其牢固,以至于迟春雪一度在梦中被网、头发、茧等各种东西捆成粽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直到她从梦中惊醒——
迟春雪:“……”
她左右打量,费劲儿从里面挣扎出来,随即若无其事地卷起睡袋,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在出帐篷的时候多看了对方一眼,就很快又偏过头做别的事情。
艾尔海森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不出意料只能看见学妹乌黑的发顶——她的发质在须弥学者中极为罕见,乌黑丰厚,在月光与日光的交替中闪着细碎微光,仿佛一匹用璃月特产的霓裳花织成的锦缎。
在教令院里,他甚至可以通过头发或背影一眼认出她。
这是璃月人的普遍遗传,还是有什么特殊的保养办法?艾尔海森啃着干粮,漫无目的地想着,假如真有这样的方法,想必教令院的学者们都会不吝钱财购买,毕竟脱发问题对于学者们来说实在难以避免。
迟春雪收好帐篷后,坐在艾尔海森对面吃早餐——或许该叫宵夜?这段时间日夜颠倒,她对时间的概念有些混乱了。
迟春雪睡眠频繁,但容易惊醒,艾尔海森基于沙漠行动规律,同时配合她的习惯,每天深夜只睡4个小时,正午补眠3个小时,具体时间不定,主要看她什么时候困,什么时候醒。
两人会趁着清晨和黄昏赶路,幸好路上有驮兽可以骑,行李也都挂在它背上,否则迟春雪绝不可能坚持下来。
更糟糕的是,骑着驮兽也绝不舒服,时间久一点,迟春雪就难免酸痛,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艾尔海森有时会默不作声让她侧坐,自己坐在后面扶着她的腰;有时会选择扶着她,慢慢走一段;甚至一些不好走的地方,还会把她背过去——同行的旅途上总有各种难以避免的亲密举动,即使他的本意只是为了照顾同伴,她还是无法克制地为此脸红心跳。
艾尔海森知道她脸皮薄,不会主动开口提及,迟春雪更不会多话,默契地不问他晚上进她帐篷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毕业前最后一段路了,迟春雪却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喜欢这个人。
她有些苦恼地尝试从艾尔海森身上找出缺点,或是某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习惯,以免后续分开时太过不舍。
这理应很简单——毕竟是两人头一次长时间近距离相处,按书里说的,远距离产生美,近距离接触就很容易形象幻灭,这正是恋爱期很美好,婚后却难免争吵的原因之一。
但艾尔海森……他缺点当然是很多的,比如喜欢啃干巴巴的饼,三餐都是如此——真是糟糕的饮食习惯。
迟春雪早餐喜欢喝一碗粥,或者馒头包子配一杯豆浆或牛奶,她正餐餐前都要先喝一碗汤,秉持着少食多餐的习惯。
干饼,尤其是肉饼,是她非常讨厌的食物,这种早餐油腻到会让她肠胃不适。
呜,但是沙漠只有干粮和水,迟春雪被噎的时常翻白眼,最后不得不用水把饼泡软一点再吃——艾尔海森对这种吃法敬谢不敏,他讨厌汤汤水水的东西,即使是炖肉汤也喜欢把水炖干之后再吃。
唉,饮食习惯显然大不相同,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人一份早餐互不干扰,面对面坐着吃,也没谁会对另一个人指手画脚,气氛很和谐友好。
艾尔海森言语较为刻薄,比如迟春雪学东西很快,但实际操作起来总有些不尽如人意,在折腾两遍都不行之后,艾尔海森就会合拢书本,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操作失误的地方,言辞犀利——这个似乎不能算缺点,迟春雪并不讨厌被人指出错误,甚至求之不得,虚心请教。
这是求学者该有的基本素养,在这方面,她的脸皮还算有点厚度,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在迟春雪看来,那些被指出错误就恼羞成怒,甚至背后说人坏话的学者才奇怪——错就是错,觉得没错就去辩个明白,明明错了却百般遮掩,这对自己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而且假如她请求帮助,当艾尔海森衡量后,认为这确实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他也不会吝于援手,这种时候,他就不会多嘴说什么了。
也不是会令她讨厌的点呢……
真要说的话,可能就是他露出的手臂肌肉略有些发达,显出一种过分的力量感,和她所欣赏的那种文弱书生差距蛮大的——但艾尔海森看书时的那种冷静和专注,总会将迟春雪的目光吸引过去,以至于他一剑能串三个人的暴*力行为似乎也变成微不足道的缺点。
是的,对迟春雪来说,能打并不算什么优点,毕竟她本人看着脆弱,实际上完全可以一个打一群,所以更希望可以掌控未来的伴侣。
但这些想象中的条件,完全不适用于艾尔海森——即使是后来那天的混乱中,他将自己完全压制,到底也没能让她真正讨厌。
这几天的时间,足够让她慢慢回想起那天的具体情形。
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失去了惯有的理智,无序且混乱,仿佛蒙上一层雾气,脖颈处几乎难以克制地浮上淡青色脉络,额头鬓角的汗水凝聚着滚下去,顺着下颌溅落在彼此胸口,他的眼尾带着生理性的绯红,像是冬日里奇迹般绽开的霓裳花。
也像海上洒落的血。
她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也是如此。
那样的艾尔海森让她恐惧,但恐惧中,又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令她在快要融化的迷乱里,主动攀住对方的脖子,鬼使神差地在滚动的喉结处咬了一口……
下一刻,世界在眼中颠倒混乱,快乐和痛苦狂风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哭着哀求,几度昏厥,不算尖利的指甲死死扣住脊背处起伏的肌理,对方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样,一声不吭全部忍了下来。
——迟春雪后来一直没敢问他背上的伤口情况。
她甩了甩头,关于初次的记忆,最终还是恐惧占据上风,没敢再回忆。
不过,无论如何,讨厌他这件事,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了啊!
迟春雪躺在睡袋里,偏头看着他,过了片刻,咬着唇向他确认,“学长,真的要听吗?”
她轻蹙着眉,难得直白地吐露心声,多少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感,“听完之后反悔的话,我……我会……有点难过的。”
但如果能及时止损,也未必不好。
——毕竟不喜欢她,对迟春雪而言就是最大的缺点了。
艾尔海森看着她,“虽说应该取决于你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但我想我决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你的家庭因素有所变化。”
眼下迟春雪并没有答应他,而如果她答应了,那家里人的反应就该是她本人要思考的问题。
说的直白残忍一点,两人的感情还没有深到那个地步,艾尔海森并不会过多考虑迟春雪家里人的心情。
他更专注于眼下,关心迟春雪本人的身体状况。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迟春雪张了张口,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总结这件事,最终却失去了艾尔海森那种一针见血评价事物的勇气。
作为被影响至今的半个当事人,即使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是做不到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去评判父母的对错。
迟春雪只能慢慢从最开始回忆,“我的母亲和其他人的母亲不太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周围的同学们,似乎都是母亲陪伴他们更多,而且绝大多数都很温柔……我不是指她们原本的性格,而是她们对待自己的孩子,以及爱屋及乌对待孩子的同学,态度都很和善。”
“会对我笑,会摸我的头,会擦我脏掉的脸和手,会给我吃甜甜的点心,甚至会问我冷不冷热不热,嗯,当然,照料我的佣人也会这样,但她们不敢随便摸我的脸和头,或者拥抱我——我家那时很富有,在璃月,财富往往和权势挂钩,她们不敢对我过分亲昵,这是父亲不会允许的事情。”
“父亲倒是会对我做这些事,但他总是很忙碌,而且,即使回到家里,母亲和他的相处也会占据绝大多数时间……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迟春雪轻声说:“父亲和母亲很相爱,但他们并没有将这种感情分给我很多。”
也许有一点点爱吧,但很稀少很稀少,像清晨的露珠,即使努力抓在掌心,也会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艾尔海森并未插话,尽管他从小就喜欢独处,而且父母的时间也同样被研究占据了大多数,但爱这种东西,他是并不缺少的。
父母爱他,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种感情鲜明而独特,对幼童来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清晰分明,毫无混淆的余地。
因为习惯了不被爱,所以总是旁观,从不主动索求,甚至遇上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吗?艾尔海森下意识分析着。
“我的母亲……我小时候觉得谁都比她更像我的母亲,一直怀疑我是不是被抱养的。”迟春雪笑着,用轻微抱怨的语气,好像这对幼时的她来说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然,迟春雪很早慧,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母亲是绝不可能对陌生的孩子投注哪怕一分多余心力的,这一点对当时的她来说,也不知道算不算安慰。
半湿的帕子重新覆上眼睛,艾尔海森没什么表情,默默给她擦眼泪,迟春雪嘴角僵硬的弧度便顺着他的力道垂落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嗡嗡的,“其实现在我能理解她,她是孤儿出身,没有父母亲人,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让她难受了足足十个月,最后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她在嫁给父亲之前,是璃月的道上人士,甚至还是鼎鼎有名的那种,用须弥这边的说法,类似雇佣兵,但是,学长你能明白吗?我威胁了她的生命,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生下我……”
或许正因为此,迟春雪才会如此爱她,哪怕结局惨烈,最终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迟春雪闭上眼,语气像是在对艾尔海森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只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爱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来就爱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因为没有人教过她。”
“爱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艾尔海森想起教令院图书馆中一本二流小说里的话。
那是本很无聊的书,唯独开篇的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在此刻现实的映照中忽然便回想起来。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她不是不会爱人,就像她爱着自己的丈夫,她仅仅只是……不爱你而已。
他望着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的人,终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会刺伤她的实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
很多人需要抱着幻想和欺骗才能生活下去,艾尔海森并非这种人,但他也不会自大到鄙夷这样的生活方式。
迟春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艾尔海森的动作,自顾自往下说:“从我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开始,母亲同我的对话才渐渐多起来,不过都是些告诫教导,她教我怎样规避危险,在无法避免的环境下如何示弱,如何自救,如何……从源头解决危险。”
母亲就像一只在丛林求生的长鬓虎,永远警惕机敏,安逸的生活始终磨灭不了骨子里的野性和狩猎欲,如何生存下来就是她对后代唯一的教导。
尽管这似乎不是娇生惯养,又生来体弱的迟春雪该学的东西,但学了也没有坏处,父亲总要防备生意场上的某些手段,所以在配备保镖之余,也默许了母亲教她如何自保。
在她年幼时,那些东西从没有用到的时候,但长大后,在得到神之眼之前,她确实靠这些东西避开了不少危险。
“她不像我的母亲,更像是一个老师,我便是她唯一的学生。”
“而她教我的最后一课,就是如何在拥抱时,用匕首从背后刺穿爱人的心脏。”
“我的母亲是如此的爱着父亲,爱到难以忍受,最终杀死他,再杀死自己。”
迟春雪轻声说着,唇角扬起,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她的视线慢慢从虚空收回,转向艾尔海森,牢牢盯住他。
这一刻,她的目光仿佛穿过遥远的时空,与某个女人生前最后的神情重合在一起——那样爱恋的,专注的,属于狩猎者的眼睛。
“学长,你知道吗?”
“她的最后一课,她的每一个动作,我曾在梦里重复过上千次。”
“一丝一毫都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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