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弃
她最初记得的,是水。
不是温柔包裹胎儿的羊水,而是冰冷的、带着腐烂水草气息的河水。那些水像是活物,细密地钻进粗糙的麻布,舔舐着她每一寸肌肤。三岁的身体被颠簸着,脸颊紧贴着一个嶙峋的背脊,骨头顶得她生疼。奔跑,永无止境地奔跑。风声在耳畔撕扯,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远处模糊的吆喝,像是野兽的追猎。
“别出声……乖……”女人的声音碎成一片片,在风里打着旋。
她没出声。她从来就不爱出声。即便在如此颠沛的逃亡中,她也只是睁着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透过麻布的缝隙,看着地面飞速后退——枯黄的草叶、龟裂的泥土、偶尔一闪而过的死鱼眼珠般苍白的石子。
后来,声音没了,只剩下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原野。女人猛地停住,剧烈的喘息喷在她头顶。她被塞进一个地方,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浓烈的朽木和湿土的气味呛入鼻腔。几缕天光从缝隙漏入,照亮翻飞的尘埃和菌类的斑点。?“等着,娘回来找你。”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绝望的颤音。然后,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暖也离开了,被冰冷的黑暗取代。
她在黑暗里蜷缩起来。树洞内壁粗糙,带着潮湿的霉味。她能听见外面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不知名小虫在朽木里窸窣爬行,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分辨不清的声响。饥饿醒来,像一只无形的小兽,开始用细密的牙齿啃咬她的肚肠。喉咙干得发烫。她没有哭。哭给谁听呢?黑暗不会回答,风也不会。
时间失去了意义。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又暗下去,再亮起来。她舔舐着树洞内壁凝结的夜露,微带土腥的湿润缓解了喉咙的灼痛。饥饿感变得麻木,身体轻飘飘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昏沉中,她似乎又听到了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树洞微微颤动,然后又渐渐远去,留下更深的寂静。
直到另一双手把她抱出来。
那触感截然不同——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带着松木的清苦和皮革的鞣酸味,还有一种…烟火气。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闭上眼睛。一个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一张脸凑近,布满了被风霜刻画的深壑,皮肤是山岩的颜色。那人惊讶地“咦”了一声,声音沙哑,像磨过粗粝的石面。
“是个女娃子?丢在这荒山野岭……造孽……”
另一个更苍老、更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捡了吧,老褒,看着怪可怜的。咱……咱也没个孩子。”
于是,她有了一个所谓的“家”。褒国边境,深入山野的褶皱里,一间依着山壁搭建的低矮木屋,常年弥漫着木材、胶漆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制作桑木弓和箕木箭袋的匠人夫妇的家。他们叫她“姒”。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温暖的宣告,只是那个被称为“养母”的、病弱的女人,在某次咳嗽间歇,用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低低唤了一声“姒”。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褒姒——这是后来那些穿着丝帛、戴着高冠的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标明了她来自褒国,是那个叫“姒”的女人。她不喜欢。她始终记得自己只是“姒”,属于这片山林,属于这个充满原材料气味的小屋。
养父褒洪,是个沉默得像块山石的男人。他整日弓着背,在屋外那片用树枝简单围出的工棚里,对着那些木头、牛筋、鱼胶和生漆。他的手指粗大,却异常灵巧,能将坚硬的桑木在火上烤出优美的弧度,能用小刀削出匀称的箭杆,能将牛筋和胶漆层层叠合,赋予死物以张力和生命。他很少说话,交流多用眼神和简短的气音。但他会默默地将最柔韧的皮革边角料留给她,会在她的木碗里多放一小块难得的咸肉。
养母褒婶,身体坏得像一架漏风的旧织机。她的脸颊总是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起来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抖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但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熬煮草药的清苦气息。她会把姒搂在怀里,虽然那怀抱单薄得硌人,会用她那双因为常年采药、煎药而染上洗不掉色泽的、温热的手,一遍遍梳理姒那头过于浓密、黑得像最深夜色的头发。?“我们姒儿,真好看。”褒婶有时会喃喃低语,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就是……不爱笑。”
她确实不爱笑。有什么好笑的呢?日子像山涧的水,平静地、几乎凝滞地流淌。她学着辨认木材——桑木的坚韧,柘木的弹性;学着鞣制皮革,直到它们变得像丝绸般柔软;她帮忙梳理牛筋,用骨针缝制箭袋。她手指灵巧,甚至渐渐超过了养父。她做的箭袋,针脚细密均匀得如同尺量,带着一种天生的、对规整和秩序的追求,仿佛那些线条和结构能给她某种沉默的安慰。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到来伴随着某种不祥的危险。养父母从不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哪怕是最近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民聚落。每当有陌生的脚步声或马蹄声靠近,褒洪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锐利地望向外面的山路。褒婶则会迅速拉起她的手,将她藏进屋子最里间那个挖在地面下的、存放珍贵皮料和胶漆的小地窖里。那里气味浓烈刺鼻,黑暗狭窄,只有一丝微光从盖板的缝隙透入。她蹲在里面,能听见地面上模糊的说话声,有时是来取修好弓箭的猎户,有时是路过讨水喝的兵卒。
她听过养父母压低的、激烈的争吵。通常是在深夜,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
“当初就不该捡!我就知道!那是祸根!要惹祸上身的!”褒洪的声音压抑着恐惧和愤怒。
“那能怎么办?啊?看着她死?就在那树洞里烂掉?被野狗拖走?”褒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你没听见那些传言吗?宫里还在查……那首童谣……‘桑木弓,箕木袋,亡周者……’后面是什么?是什么?!你告诉我!”
“嘘!小声点!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她不懂什么童谣,什么宫里,什么亡周。那些词汇像远处的雷声,模糊而危险。她只知道,这片绵延的山林是她全部的世界。她熟悉每一棵歪脖子树瘤的形状,每一块在午后能晒到太阳的巨石的温度。她能凭气味分辨出止血的白芨和致幻的曼陀罗,能听懂山雀求偶的欢鸣和警告危险的急促啼叫。在这里,在树木的掩映和山石的庇护下,她是安全的,自由的。她的沉默与这片山林的沉默融为一体。
然而,脆弱的安全感总会被轻易打破。
那一天,阳光很好,透过工棚的缝隙,在铺满木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姒正坐在一个小凳上,用一块鹿皮精心擦拭着养父刚刚做好的一张桑木弓的弓臂。弓身流畅的曲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褒洪在熬胶,小陶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特有的腥甜气味。褒婶在屋里断断续续地咳嗽。
然后,声音来了。
起初是沉闷的、密集的擂鼓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不是雷声,比雷声更整齐,更富有侵略性。褒洪猛地抬起头,熬胶的火光映在他骤然失血的脸上。他手中的木勺掉进陶罐,溅起几点滚烫的胶液。
是马蹄声。很多马,穿着重甲的马。
“快!”褒洪只来得及嘶吼出这一个字。
但已经晚了。
蹄声如暴雷般席卷而至,瞬间包围了小小的木屋。甲胄碰撞,发出冰冷刺耳的铿锵声。金属的光芒——青铜戟的锋芒、盔甲的反光——刺穿了工棚荫蔽的绿荫,像无数把利刃,将宁静的山林生活割得支离破碎。
木栅栏被轻易踹倒。几个穿着皮质甲骨、腰佩短剑的兵士闯了进来,眼神凶悍,带着都城来的、与这山野格格不入的倨傲。
“搜!仔细搜!”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喝道。
褒洪想阻拦,被一个兵士粗暴地一脚踹在胸口,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放满半成品弓弩的木架上,哗啦一声,弓箭散落一地。他额角撞破了,暗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们干什么!天杀的!”褒婶从屋里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扼住了喉咙,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
“私藏妖女!罪同谋逆!”那头目厉声宣布,声音像是金属摩擦。
两个兵士径直走向工棚角落的柴堆。姒就藏在后面,那是她惯常的藏身处,但这一次,显得如此幼稚和徒劳。干燥的柴火被哗啦一声掀开,光线猛地涌向她,让她不适地眯起眼。
一双戴着皮质护臂的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细瘦的胳膊,将她像拎一只小鸡崽般拖了出来。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只看到几个高大的、逆着光的、充满压迫感的黑影。
一个穿着深紫色华丽深衣、面白无须的男人,缓缓走上前。他的脚步很轻,像猫。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了香料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陈年库房的气息。他伸出保养得宜、却冰凉滑腻得像蛇腹般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面对着他。
那男人的目光细细地在她脸上逡巡,从过于浓密的眉毛,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因光线刺激而微微泛着水光的眸子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无法掩饰的惊艳,如同看到一件失落的珍宝,但随即,那惊艳就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嫌恶所覆盖。仿佛她美丽的皮囊下,包裹着某种不洁的、危险的东西。
“就是她了。”男人松开手,取出丝帕擦了擦指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眉眼身形,都对得上。带走吧。褒君亲自吩咐,用她,换褒国一时平安。”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那些陌生的、散发着汗味、皮革味和金属冰冷气息的士兵中间。她回过头。
养父褒洪还趴在地上,试图撑起身体,额角的血滴落在混合了木屑和泥土的地面。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默,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无力。养母褒婶伸着一只枯瘦的手,徒劳地向着她的方向抓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的声响,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一道道泥沟。
她没有挣扎。挣扎有什么用?就像当年在树洞里,面对饥饿和黑暗一样。她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盯着那两个给了她数年庇护、温暖(尽管微薄)和生存技能的人。她要记住褒洪眉骨上那道被木屑划伤的旧疤,记住褒婶眼角深刻的、总是带着愁苦的纹路,记住这小屋,这工棚,这弥漫着木材和胶漆气味的空气。把这些,刻在骨头里,溶在血液里。
然后,她转回头,不再看身后那片崩塌的世界。她迈开脚步,跟着那些陌生的、冰冷的、决定她命运的人,走向等待她的、不可知的深渊。
河水是冷的,浸透了逃亡的惊恐。?宫墙,更高,投下的阴影,足以吞噬一生。
本篇是《四大妖姬》系列的第三部,从《毒雪-骊姬》、《裂夏-妹喜》,到《不笑-褒姒》,是中国古代女性的荆棘之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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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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