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是在路上行驶,而是在她的肋骨上颠簸。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子的震动,都仿佛直接敲打在她的骨架上。车厢密闭,散发着一种陌生的、甜腻中带着腐朽气的香料味道,像是某种精心调制的防腐剂,闷得她头脑昏沉,胃里翻涌。
那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自称内宰,像一尊裹在华服里的苍白雕像,坐在她的正对面。他的目光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检视一件“物”。一件刚刚出土、沾着泥点、需要评估其价值与风险的“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他的声音平滑,没有起伏,像磨得极薄的玉片划过丝绸,“你的运气,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好的是,你这张脸,便是你的通天梯。坏的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梯子下面,是油锅。大王心情好,你就能顺着梯子往上爬,或许还能拉你那个小小的褒国一把。大王若是不喜……”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像夜枭啄食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后面的话,消散在车厢沉闷的空气里,比直接说出来更令人胆寒。
她没有回应。她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脸偏向那个被称为“车窗”的方形洞口,目光胶着在外面流动的世界上。她熟悉的、能理解的那个世界正在飞速后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蓊郁的山林变得稀疏,最终被一望无际的、规整得有些刻板的平原取代。远处,一个巨大、灰暗的轮廓在地平线上生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像一头蛰伏的、用巨石垒砌的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吞噬她。
那不是城,那是囚笼。一个规模超乎她想象的、冰冷的石头囚笼。
当马车终于穿过那幽深的门洞,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连空气都变得不同。山野间的清新被一种混合着陈年木料、旧铜器、浓郁香火和无数人声息沉淀下来的、沉重而复杂的气息取代。她被带下车,脚步虚浮地跟着内宰,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走过一条又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这里的墙很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即使是在白天,也透着一种阴森的凉意。
她被带进一个僻静的院落。几个穿着同样素色衣裙的宫女垂首而立,像没有生命的纸人。她们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一拥而上,沉默地开始执行命令。粗糙的、带着养父手中老茧触感和山林气息的麻布衣服,被毫不留情地从她身上剥落,如同剥去一层与她血肉相连的皮肤。她被**地按进一个巨大的、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水是温热的,飘满了娇艳的花瓣,散发着浓郁的、不自然的香气。但这突如其来的浸润没有带来舒适,反而像一种侵犯。她下意识地挣扎,温热的水呛进口鼻,带来窒息般的恐惧。那几双手,冰冷而有力,更用力地按住她滑腻的肌肤,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澡豆狠狠搓揉她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要洗去的不是污垢,而是她过往的一切印记。篦子拉扯着她的长发,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水声和她们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一句交流,没有一丝情感,如同在清洗一件沾了泥的陶器。
洗刷“干净”后,她们用布巾擦干她的身体,动作依旧机械。然后,给她套上了一层又一层柔软得令人不安的丝绸。这料子滑腻、冰凉,贴在刚刚被热水烫得微红的皮肤上,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缠绕,让她从心底泛起一阵阵寒意。这不像衣服,更像一层精心包裹的、展示用的外包装。
她被带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面经过精心打磨,虽然影像有些模糊扭曲,但足以看清全貌。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那头总是被她随意束起、甚至有些毛躁的浓密黑发,此刻被梳理得异常顺滑,瀑布般披散在身后,衬得那张脸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睛显得更大了,瞳仁极黑,深不见底,像是两口废弃的深井,映不出周围华丽的陈设,也映不出丝毫光亮。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因为紧张而紧抿着,失去了一些血色。丝绸衣裙妥帖地依附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勾勒出纤细而柔弱的轮廓,一种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脆弱的美丽。
“倒是个美人胚子。”内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审度货物后的满意,“底子不错,就是这眼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太死。空荡荡的,不像个活人。你得学会改变,明白吗?尤其是,你得学会笑。”他绕到她侧面,目光落在铜镜中她的影像上,“大王富有四海,什么珍奇玩意儿没见过?他如今,就喜欢看人笑。真心的,讨好的,哪怕是装出来的……只要你笑,就能活,或许还能活得很好。”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被丝绸、香气和陌生发型包装起来的“贡品”。她试图听从命令,调动脸上那些似乎已经僵死的肌肉,扯动嘴角。镜子里的人,脸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但眼神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荒原。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个贴在面具上的、比哭泣更令人不适的怪异表情。
内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对一件精美瓷器上细微瑕疵的不满。“罢了。”他挥了挥手,似乎失去了耐心,“看来不是一时半刻能教会的。走吧,时辰快到了,大王还在等着呢。”
周王宫的内部,比她从外面感受到的更加宏伟,也更加压抑。巨大的石阶层层向上,仿佛要通往天际。粗壮的廊柱需要数人合抱,上面雕刻着狰狞的饕餮纹路,那些传说中的贪婪猛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瞪着眼睛,无声地咆哮。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她一下车就闻到的、混合了香烛、青铜冷锈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沉重气息,吸进肺里,都让人觉得疲惫。
侍卫像一根根钉在地上的木桩,穿着沉重的甲骨,面无表情,连眼珠都似乎不会转动。宫女们穿着软底的鞋子,行走间悄无声息,像一道道飘忽的幽魂,遇到内宰和她,便立刻垂首贴墙站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响,更衬出一种死寂般的庄严。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得能照出模糊人影的石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内宰在前方引路,步伐稳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每一个廊柱后面,每一扇虚掩的门扉缝隙,甚至从那些高高在上的、彩绘的梁椽之间,投来无数道目光。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对于同类即将踏入漩涡中心的怜悯。她下意识地挺直了那尚显单薄的背脊,目光努力平视着前方内宰的袍角,只有那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泄露着这具身体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大殿比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幽深、空旷。光线从极高处的窗棂艰难地透入,在布满繁复诡异花纹的厚重地毯上投下几块巨大的、斑驳陆离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周围未被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香烛燃烧后留下的余烬味。
在视野的尽头,数级高高的台阶之上,是一个巨大的、雕龙画凤的台基。上面安置着一张宽大的、铺着深色兽皮的座椅。一个男人隐在那些光斑未能触及的阴影里,冕旒垂落,由五彩玉珠串成,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硬朗、略显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在玉珠缝隙间、于阴影里审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带着一种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的锐利。
那就是周幽王。一个名字就能决定褒国存亡,也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决定她生死的人。
她按照内宰事先反复教导、演练过的姿势,屈下膝盖,跪伏下去,额头紧紧贴上冰冷刺骨的地面。那瞬间的凉意,如同一个烙印,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抬起头来。”声音从高处传来,不算洪亮,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但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她依言抬起头,目光穿过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望向那片阴影笼罩的高处。
周幽王沉默地注视着下方这个渺小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在鎏金的扶手兽头上轻轻敲击。哒,哒,哒……规律而缓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被放大,每一声都像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脏上,让她的呼吸都不自觉地随之凝滞。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淡。
“褒国送来的?叫什么?”他似乎对她的来历并不真正关心,这只是例行的、开启对话的程序。
“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轻微,像风吹过枯叶,几乎要被大殿的空旷所吞噬。
“姒?”幽王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玩味,“倒是个古姓。起来吧。”
她依言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的、踩在华丽地毯上的双脚上。地毯的绒毛很软,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走近些。”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台阶下方停住。距离的拉近,让她更能感受到从那高台上弥漫下来的无形压力。
“看着孤。”
这是一个命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终于对上了那双不再完全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冕旒的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但足以让她看清。那是一双不算年老的眼睛,甚至可以说,眉宇间残留着某种曾经可能称得上英俊的轮廓。但眼底,却沉积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重的倦怠,以及……一种被过度满足后滋生出来的、躁动不安的、渴望新鲜刺激的空洞。
他仔细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脖颈,她包裹在丝绸下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曲线。那目光不像内宰那般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静,而更像是一种……探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所有权般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的、刚刚呈献到他面前的玩物。她感到一阵寒意窜过脊背,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密的栗粒。
“果然绝色。”他评论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案几上的一件玉器,“褒人倒是用心了。只是……”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睛上,带着一丝探究,“为何不笑?”
她抿紧了唇,喉咙发紧。她能说什么?说这里让她恐惧?说他的目光让她不适?说她想回到山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且危险。
内宰在一旁赶紧躬身,声音带着谄媚的急切:“大王恕罪!此女自幼长于山野,与林木兽群为伴,性子木讷,不懂规矩,未曾习得礼数,奴才日后定当严加管教……”
幽王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请罪。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越过那小小的、象征权力的台阶距离,目光更加专注地投注在她身上,那眼底的倦怠似乎被一种新鲜的好奇心驱散了一些。“告诉孤,”他的声音甚至放柔和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你想要什么?璀璨的珠宝?最华美的霓裳?还是……给你那对收养你的匠人夫妇,赐下丰厚的赏赐,让他们安享晚年?”
她依旧沉默。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他拥有整个王国,却给不出一小片可以自由奔跑的山林。他坐拥无数珍宝,却给不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真诚的拥抱。自由和温暖,是这个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最匮乏的东西。
“孤可以给你一切。”幽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只要你……对孤笑一笑。就现在。”
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被天下人称为“天子”的存在。他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此刻却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执着于一个被他强行带入牢笼的、陌生女子脸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表情。多么荒谬,多么……可悲。她再次尝试,调动起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努力想扯出一个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可以交差的“笑”。但嘴角如同坠了千斤重担,只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归于那条紧抿的直线。她失败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在这里,面对着他,笑容仿佛成了一种背叛——背叛她刚刚失去的山林,背叛她内心的恐惧与抗拒。
幽王眼中的兴趣,却因此反而更浓了。他并没有发怒,而是靠回椅背,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敲击扶手,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像是在研究一个有趣的谜题。“有意思。”他最终吐出这三个字,语气难以捉摸,“带下去吧,好生安置。教教她规矩,但……别把这点特别之处,给磨平了。”
她被内宰和宫女们带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大殿,安置在一处名为“云梦台”的精致宫苑里。这里确实比养父母那间充满原材料气味的小屋大得多,华丽得多。雕梁画栋,锦帷绣幕,案几上摆放着时令鲜果和精致的糕点。宫女和侍从们恭敬地称呼她“美人”,行礼如仪,动作标准得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但他们的眼神是疏离的,甚至是畏惧的,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被标记了“不祥”或者“特殊”的、需要小心对待的物件。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窗户。外面是被高高宫墙切割出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飞鸟,振翅快速掠过那片有限的蓝色,没有片刻停留,不留一丝痕迹。它们拥有她永远失去的自由。
她想起养母褒婶,在那个充满草药味和温暖怀抱的旧屋里,用温热的手梳理她的头发,喃喃低语:“我们姒儿,真好看,就是不爱笑。”
她不是不想笑。是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这身不由己的命运,这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期待,太重了。重得让她喘不过气,重得抽干了她身上所有可以用来产生“笑”这种轻盈情感的力气。
笑容,是需要力量,需要发自内心的松弛,甚至需要一点点希望的。
而她所有的力量,此刻,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在这巨大的、华美的、冰冷的囚笼里,瞬间崩塌瓦解。
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所谓“恩宠”了。
那不仅仅是一份“恩宠”,更像是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而她,只是网中一只沉默的、等待着未知命运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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