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笼

名号像一件不合身的华服,强行披挂在她身上。她成了“褒姒”。不再是山野里没有姓氏的“姒”,而是周幽王宫中一个被标记、被展示的“褒姒”。一个新鲜出炉的、引人瞩目的“新宠”。

赏赐开始涌入她居住的“云梦台”,最初是试探性的,很快便汹涌如潮水。光滑如二月溪水的蜀锦,一匹匹堆叠如云霞;温润生光、触手微凉的玉器,被雕刻成蟠龙、卧虎、飞鸟的形状,沉默地陈列在案几上;精巧绝伦的青铜摆件,饕餮纹、云雷纹缠绕,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还有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来自遥远诸侯国的进贡,比如一串据说产自南海、能在夜间自行发光的明珠,一件轻薄如蝉翼、折叠起来能纳入掌中的羽衣。这些物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却像一堆堆没有温度的积雪,堆积在这座华丽的宫苑里,只让她感到空旷和寒冷。

宫女们,那些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的沉默女子,每日拂晓便将她按在铜镜前。她们用沾着浓郁头油(那气味让她想起腐烂的花)的梳子,将她过于浓密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结成复杂如迷宫、沉重如石冠的发髻。沉甸甸的金步摇插入发间,冰冷的金属尖端不时触碰她的头皮,随着她最细微的动作而晃动,发出细碎、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她们用沾湿的笔,在她光洁的额间贴上描金的花钿,图案日日不同,有时是梅花,有时是莲花,精致得像某种封印。

她任由她们摆布,四肢和脖颈维持着一种僵硬的顺从,像一尊被精心装扮、却没有注入灵魂的木偶。铜镜里那个盛装的身影,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陌生。那个身影穿着不属于她的衣服,戴着不属于她的首饰,顶着不属于她的发式,连额间的花钿,都像一个强行烙上去的、表示所有权的标记。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得像最深的夜,空洞地回望着她自己,里面映不出任何珠宝的光彩,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

周幽王几乎夜夜宿在云梦台。他并非总是急色,更多的时候,他似乎是迷恋上了这种“拥有”和“观赏”的感觉。他喜欢在灯下长时间地看她,用他那戴着玉韘(射箭时保护手指的器具,在他这里却成了装饰)的手指,抚摸她如云(被头油固定得死板)的秀发,赞叹那丝绸般(被强制洗浴得失去原本活力)的光滑皮肤,用咏叹调般的语气感慨“造物之神奇”。他跟她说话,内容庞杂而随意。有时是朝堂上某个老臣惹他不快的谏言,有时是某个边远诸侯似有异动的传闻,有时只是苑囿里新进的一头白犀,或者膳房研制出的一道新点心。他并不真的需要她回应,偶尔停顿,也只是象征性地给她一点时间,然后便继续下去。他似乎只是享受这种单向的倾诉,以及她绝对的、沉默的陪伴。在她身边,他仿佛能暂时摆脱那个需要时刻权衡、算计的“天子”身份,做一个只需表达、无需回应的倾诉者。

然而,他始终未曾放弃,甚至越发执着于他最大的乐趣,或者说,他最大的挫败感来源——逗她笑。

他召来宫中最好的俳优,命令他们在她面前表演最滑稽、最夸张的戏码。那些涂着白鼻头、穿着五彩斑斓戏服的伶人,在她面前的毡毯上翻滚、跌扑、故意摔得鼻青脸肿,做出各种扭曲古怪的表情,发出怪诞可笑的声音。周围的宫女和内侍都适时地掩嘴低笑,营造出一种“理应欢笑”的氛围。她看着,目光穿透那些卖力表演的躯体,落在他们因恐惧(表演不好会受罚)而微微颤抖的眼角,落在他们刻意咧开、却肌肉僵硬的嘴角。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空洞,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的皮影戏。

他命乐师演奏最欢快、最靡靡的乐曲,编钟清脆,笙箫悠扬,琴瑟和鸣。一队精心挑选的舞姬,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踩着碎步,旋转、跳跃,彩袖翻飞,如同蝴蝶穿花。丝竹之声盈满殿宇,曼妙舞姿缭乱人眼。她被安置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周身被声音和色彩包裹,却像一座被潮水拍打、却岿然不动的孤岛。喧嚣是外面的,寂静是她自己的。

后来,他甚至放下了一些君王的矜持,亲自下场。他会突然在她面前做鬼脸,扭曲他那张算得上英俊的脸;或者,搜肠刮肚地讲些他以为有趣的笑话,大多是些编排诸侯蠢事或者朝臣窘态的低级段子。一个掌控天下的君王,为了博取一个女子脸上短暂的笑容,几乎到了荒唐、甚至有些自贬身份的地步。内侍们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忍笑,还是在为君王这不合礼法的行为感到不安。

可她,就是不笑。

有时,在那些努力徒劳无功的夜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耐心正在薄如蝉翼的冰面上滑动。他深邃眼底那惯常的倦怠会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取代,甚至偶尔会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阴鸷。抚摸她脸颊的手,会无意识地加重力道,留下微红的指印。但他终究没有发作。她的沉默,她的“不好笑”,像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屏障,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这不再仅仅关乎美色,更关乎他天子的权威和魅力是否真的无所不能。

“孤不信,”有一次,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语气温柔得像情人低语,眼底却是一片偏执的灼热,“这世上真有不会笑的人。除非……是石头做的。可你,明明是温香软玉。”

后宫的波涛,很快便涌向了云梦台这座看似平静的孤岛。女人们开始用各种精心设计的方法“偶然”拜访。有的位份较高,故作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话语像裹了蜜糖的针,细细打探着她的性情、喜好,以及大王在她这里的真实状态;有的年轻气盛,语带机锋,字字句句暗藏着嫉妒和比较,比较衣饰,比较赏赐,比较大王的关注;还有的,则直接送上贵重的礼物——一支罕见的珊瑚钗,一盒浓郁的西域香料——企图用物质构建脆弱的同盟。她们在她面前演着一出出精心排练的戏,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

她大多只是听着,像听风穿过竹林,偶尔在不得不回应时,吐出一两个含糊的音节,“嗯”,“哦”,“好”。她们觉得她高傲,难以接近,像一朵长在冰崖上的雪莲,可望不可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不懂,也不想耗费心力去懂这些缠绕繁复的算计和暗示。她们热衷讨论的绫罗绸缎如何裁制最新款式,胭脂水粉如何调配出最动人的颜色,如何用香囊、用诗句、用若即若离的态度争得大王的片刻垂青……所有这些,在她听来,远不如山林里一声清脆的鸟鸣,或者养父削制弓臂时发出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来得真实、可靠。

她唯一能稍微放松片刻,甚至说上几句无关紧要话语的,是一个负责打理云梦台庭院花草的老宫人。老宫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蕖婆”,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得像蒙尘的古井。她手脚却异常麻利,修剪花木时,剪刀开合,精准而果断。她很少说话,身上有种看透世事、近乎认命的平静,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得光滑的河石。

一天,褒姒看着蕖婆在用铜剪修剪一株开得过分妖艳、几乎有些狰狞的赤色芍药,那浓郁的花香几乎令人窒息。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里……这宫墙里面,以前,死过很多人吗?”

蕖婆修剪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从花枝上移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又迅速湮灭在浑浊里。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宫里……哪块砖石下面,没埋着几段枯骨呢?娘娘。” 她顿了顿,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朵开得最盛、几近腐烂的花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一样。”

她不再问。她明白了。这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宫殿,本质上,就是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无法挣脱的树洞。而她,是被命运这只无形的手,塞进来的又一个祭品。不同的只是,这个树洞,用黄金和丝绸装饰,用权力和**填充。

她开始失眠。在那些幽王因疲惫或酒意而沉入熟睡的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他平稳(有时带着鼾声)的呼吸在殿内回响。她会轻轻拨开他搭在她身上的、沉重的手臂,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赤着脚,走到冰凉的窗边。月色清冷,如同水银,无声地洒在寂静的庭园里,将假山、花木、曲廊都染上一层不真实的惨白。她能听到远处宫墙之上,传来规律而单调的金柝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夜的深沉,报着所谓的“平安”。

平安?她只觉得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像湿透的锦被,层层包裹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念山野间那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自由的风;想念制作弓箭时,木屑飞扬的清香,和牛筋胶漆那有些刺鼻却令人安心的气味;想念养母褒婶那单薄却温暖的怀抱,和那总是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微弱的体温。

一次,或许是为了换换环境,或许是想向她展示王权的浩荡与狩猎的英姿,幽王带她去了皇家苑囿。那是一片被圈起来的、模仿自然野趣的巨大山林。骏马嘶鸣,旌旗招展,号角声声。侍卫们骑着马,呼喝着,用长矛和弓箭将圈养的鹿、麂、野兔等野兽从密林中驱赶出来,赶到一片开阔地带。幽王身着猎装,张弓搭箭,身手依旧矫健,箭无虚发,每一头猎物的倒地都引来随行臣子们的一片阿谀欢呼。他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掌控生命的、残酷的愉悦。

她被安置在一顶巨大的、装饰着流苏和华盖的步辇下,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美丽雕像。她看着这场精心策划、毫无悬念的杀戮,看着那些惊慌失措、最终倒在血泊中的生灵。

就在这时,一只被箭矢射中后腿的雄鹿,拖着淋漓的鲜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包围圈,竟然径直冲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它在她前方不远处力竭倒地,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无助的绝望。它努力想用前蹄支撑起身体,修长的脖颈奋力昂起,蹄子徒劳地刨着被践踏得凌乱的草叶,身下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翠绿。

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拔出腰间的短刀,准备结果它的痛苦。

“慢着。”幽王抬手制止,他脸上带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笑容,看向她,“爱妃,你说,是放它一条生路,显得孤仁慈呢?还是让它成为今晚的羹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幽王,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只濒死的鹿所吸引,被它眼中那与自己初入宫时、乃至此刻心底深处如出一辙的绝望所击中。她忽然站起身,无视了周围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只鹿的旁边。她蹲下身,丝绸的裙摆拖曳在沾血的草地上。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按在它不断流血的伤口上,试图阻止那生命的流逝。她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超越了宫廷礼仪的、天然的怜悯。

雄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嗬嗬声。它似乎感受到了这陌生的触碰里并无恶意,温顺地、用尽最后力气,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按在伤口旁边的手背。那触感温热、粗糙,带着一种野性的、临终的信任。

那一刻,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见惯了杀戮的侍卫。风似乎也停了。

幽王看着她蹲在地上的侧影,阳光透过华盖的缝隙,勾勒出她纤细而单薄的轮廓,和她脸上那种近乎圣洁的、纯粹的悲悯。她与那只濒死鹿构成的画面,奇异而动人,与他所熟悉的一切矫饰与算计截然不同。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像是发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珍贵的宝物。

他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拉起,紧紧搂在怀里,手臂用力得几乎让她骨骼生疼。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沙哑:“孤的褒姒,果然与众不同!连怜悯,都如此动人心魄!”

他以为这是她某种独特的情趣,是那座他久攻不下的冰山上,偶然融化、滴落的一滴晶莹露珠,是某种他尚未完全解读懂的、吸引他的神秘特质。

只有她知道,那不是。那与情趣无关,与吸引无关。那只是物伤其类,是困兽之间,最本能、最绝望的共鸣。

回宫之后,幽王对她的“宠爱”更甚,几乎到了专房之宠的地步。赏赐更加频繁和贵重,他甚至开始在她面前,更深入地议论朝政,语气随意得像在点评天气。比如,申后如何“刻板无趣,如同庙里的木偶”;比如,太子宜臼如何“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不堪大任”。

她心中警铃大作。她不懂太多经国纬世的深奥道理,但她模糊地记得,养父褒洪在制作一把强弓时,曾一边校准弓弰(弓两端挂弦的部位)的弧度,一边偶然对她和褒婶提过,造弓要依循材料的本性,治国要遵循周礼的规矩,这是根基,乱了根基,弓会折断,国将不宁。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第一次,她主动开口,试图干预,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内心的紧张而更加干涩、滞碍:“大王……礼法……祖宗规制……”

幽王惊喜于她罕见的主动开口,那双总是带着倦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随即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只恼人的飞虫:“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老古董,懂什么?”他凑近她,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酒意和一种膨胀的自信,“孤是天子,受命于天。孤的心意,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礼法。”

他看着她,眼神灼热,像是已经做出了某个不容更改的决定:“孤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包括……最尊贵的位置。”

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殿内放置的冰鉴,而是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仿佛看到,这只黄金铸造、丝绸衬里的华丽囚笼,那些看似装饰的栏杆,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向内收紧,缝隙越来越小,空间越来越逼仄。

而她,这只被强行塞进来的、沉默的囚鸟,羽毛被香料浸透,爪牙被温柔磨平,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阴影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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